王毅
爺爺住的院我們習慣叫它老院,老院的房子我們就叫它老房子。爺爺的兒孫們都是出生在老院的土炕上,老院是我們的根,而老房子則是我們的搖籃,我們對它情有獨鐘!
在我的記憶里,老院的房子沒有變過樣,只記得大嬸在老院前面的一片空地里蓋了新房,然后就從老院搬了出去。那時候我還小,常常去大嬸家串門,傍晚時分,大嬸總會提醒我,抓緊回你們老院去,而此時我已意識到老院的房子已經老了。
老院老的我無從考究,但老院里最老的房子是爺爺16歲那年修建的,爺爺姊妹多,房屋少,過完春節就得把奶奶娶進門,為了給新娘子有一個體面的住處,爺爺便東挪西借修了一間當時看來很奢侈的房子,爺爺奶奶在這里面度過了十余年節衣縮食、細水長流的光景,而如今這座房子已被歲月侵蝕得狼狽不堪,爺爺卻始終不愿意拆掉,就連我們做兒孫的也是不愿意讓房子老去的!老院里的房子之后曾不間斷地翻新過,爺爺理得卻很有頭緒:“南面的那幾間是大伯在娶大嬸的前一年,也就是二奶的大孫子出生的那一年潤二月修的,廚房的那幾間是馬年,就是大嬸家二哥出生的那年七月修的……”
老房子是爺爺的精神歸宿,他就像惦記著他的兒孫們一樣惦記著老房子。從老房子里走出的我們都漂泊在外,爺爺奶奶時常被父親、叔父和姑姑接到城里,老院就被一把鐵將軍把守著,老房子就像一個被遺棄了的孤兒孤苦伶仃地站在風雨里,而爺爺總會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隔三岔五地去老房子看看。有一次住在姑姑家的爺爺著實跟姑姑開了一個冷玩笑——那是凌晨一點多,爺爺氣喘吁吁的叫醒姑姑,說他感覺不行呢,前后心跳得厲害,趕快把他送到農村的老房子。姑姑嚇得滿身冒汗,急忙打電話喚來父親,深更半夜將爺爺送回了老房子,躺在老房子土炕上的爺爺清晨便催促姑姑和父親抓緊去城里上班,說他現在舒服多了,令姑姑哭笑不得。“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土窩”,后來叔父們都揣測到了爺爺的心病,便會時常領爺爺回老房子看看。
爺爺的每一個兒媳都是最先走進老院的老房子,這也是爺爺一生里最自豪的事情之一。他每與人閑聊時總會說:“我的幾個媳婦都善良賢惠,生的孩子都聰明伶俐、有出息,這與家里的老房子有很大的關系。”八竿子都夠不著的事情,被爺爺吹噓的像神話一般,更令我們意想不到的是在叔父家的哥哥結婚的時候,哥哥在外地工作,打算在外地舉行婚禮,回老家接爺爺奶奶去參加婚禮,爺爺狂風暴雨般的狠批了哥哥一頓,命令哥哥就在老家結婚,而婚房就是南面的那間老房子。執拗不過爺爺的全家人只好妥協,在老院的老房子里舉行了婚禮,嫂子常常因為這件事埋怨哥哥,哥哥也只有套用爺爺那句“老房子結婚后生的孩子有出息”來搪塞嫂子了。后來爺爺的每一個子孫的婚禮都是在老院的老房子舉行的,因為我們深知,深受封建迷信影響而又倔強的爺爺不也是一片良苦用心嗎?不也希望他的兒孫滿堂,子孫們能有個好的歸宿?
去年秋天,老家持續降雨十余天,老院里最老的那間老房子因年久失修,沒有經得起折騰,只有胳膊粗的櫞檁斷了,爺爺在鄰人的幫助下忍痛割愛地拆除了。受了大半輩子苦的爺爺無數次念叨著,他和奶奶曾在那間老房子里如何艱難地走出來。從此以后,爺爺再也不肯離開老院,一直看守著老院的老房子。“人是頂梁柱”,只要有人在,老房子就不會倒塌,無論子孫們如何勸阻,爺爺總是無動于衷,而且理直氣壯地說:“老房子養育了我們幾代人,見證了我一輩子的酸甜苦辣,我都七十多了,老房子也老了,我要躺在老房子的土炕上離開人世,這樣才能心安理得。”爺爺的話是感動,是感恩,還是悲傷?在我心里五味雜陳,無法辨別。
子孫們為了讓爺爺享享清福,決定將老房子推倒重建,沒想到爺爺卻百般阻攔,說我們都在外面有了新家,還要花費大量的人力財力,實在不劃算;還有在他的料理下老房子不是太破,還能遮風擋雨,也未曾老去。老房子都未老,爺爺還敢老嗎?
老房子的確還未老,今年春節,二哥就是在老房子里舉行婚禮的,我們孫子輩的還有五人未曾結婚,都打算在爺爺的主持下,在老房子里結婚生孩子的。爺爺的確年事已高,但我們都不希望爺爺變老,只要爺爺在,老房子就不會變老;老房子還未變老,就證明爺爺還健在!盡管這荒謬的論證會被歲月戳穿,但我們真心不愿老房子變老,因為有爺爺料理的老房子會讓他的子孫們的根扎得更深,脊梁挺得更直,腳步邁得更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