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棺

宋文奇

營級軍官夏子峻在家探親，和妻兒住在縣城。這天鄉(xiāng)下大哥打來電話：“小弟，胡老者死了，明天下午埋，我們報仇的時候到了！你多帶幾個人回來。”

大哥說的那個“仇”，發(fā)生在25年前。

那年，夏子峻的祖父去世，下葬的時候，鄰居胡老者和他的四個兒子一起來幫忙。“金井”，也就是墳坑已經(jīng)挖好，眾鄉(xiāng)鄰七手八腳把棺材往里放，擺好位置，正準(zhǔn)備填土，這時，令人驚詫的事發(fā)生了。

當(dāng)時還是中年人的胡老者從金井邊沿，一腳踏在棺材蓋上，跨了過去。緊接著，他那四個兒子像父親一樣，逐一踏上棺材，跨了過去！踏完，父子五人揚長而去。

從古到今，無論鄉(xiāng)村城市，在下葬時棺材被踐踏，是對死者及死者家屬的奇恥大辱！

夏胡兩家并沒有什么深仇大恨，有的只是胡家對夏家的嫉妒。嫉妒的原因，一是夏家的兩個較小的兒子學(xué)習(xí)成績都不錯，夏老二更是尖子中的尖子，而胡家的四個兒子，沒一個是讀書的料;二是在夏子峻祖父去世的前不久，夏子峻的父親和胡老者一起參加隊長競選，結(jié)果夏父勝出。由此，胡家對夏家的嫉妒升了級。父子幾個踐踏夏家死者棺材，是希望夏家后人倒霉。

當(dāng)時，為了順利讓死者入土為安，夏家忍氣吞聲。他們不忍也不行，因為他們與胡家實力懸殊：胡家父子五個，都是青壯年;而夏家父子四人中，老二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高中生，老幺夏子峻是個10來歲的孩子，所以夏家根本無法跟人家對抗。

辦完喪事，夏父把三個兒子招到跟前，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們給老子好好讀書，等有了出息，一定要報‘踏棺之仇！”

夏子峻的大哥當(dāng)年20出頭，只讀過初中，在家務(wù)農(nóng)，他當(dāng)即夸口說：“我將來爭取當(dāng)個村長，當(dāng)上后，仇就好報了！”

夏老二卻說：“冤冤相報何時了？禍?zhǔn)轮嗌伲　闭f完進入房間，伏案學(xué)習(xí)去了。

夏父聽了，氣得跺腳，罵道：“這書呆子！”接著望向老幺夏子峻。10歲的夏子峻把小胸脯一挺，說：“我長大后去當(dāng)兵，當(dāng)個大軍官！等胡老者死的時候，老子帶幾百人從他棺材上踏過去！”

在“踏棺事件”發(fā)生兩年后，夏家老二參加了高考。

說起這個夏老二，那可是夏家最大的驕傲。從小學(xué)到高中，每次考試，得第一的時候居多。夏老二成了全村孩子學(xué)習(xí)的榜樣。夏母對這個兒子最是疼愛，從不讓他做一點家務(wù)和農(nóng)活。可是，高考時夏老二卻發(fā)揮失常，不僅沒考上大學(xué)，連個中專都沒考上。

得知落榜的消息，夏老二起先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不吃不喝，后來悄悄溜出門，一頭扎進了村里的小水庫。見到兒子尸體后，夏母昏了過去，醒來后精神就失了常，后來也趁著家人不在時跳進了小水庫。

夏父和夏家老大認(rèn)定，家里一連死了兩個人，都是因為老父親的棺材遭到過胡家父子的踐踏。所以，父子倆經(jīng)常在家里燒香詛咒，祈求老天爺懲罰胡家。

三年后，在社會上橫行霸道的胡家老三在外跟人打架，重傷而死。又過了幾年，胡家老二在外打工時，從腳手架上落下來，摔斷了一條腿，成了殘廢。

夏父和夏家老大暗自高興，認(rèn)為是他們對胡氏父子的詛咒起了作用。雖然如此，卻并未減輕夏氏父子對胡家的仇恨。

就踏棺之事，夏父專門去咨詢過一個神婆，神婆在收了一筆錢后，說只有趁胡家長者死后，夏家人去把棺“踏回來”，才能徹底解除夏家的霉事，并且可以把霉事轉(zhuǎn)送給胡家。

夏子峻上高二那年，夏父病危。彌留之際，夏父對守在床前的兩個兒子說：“胡家踐踏你們爺爺棺材之仇，一定要報！特別是老幺，你要爭氣！”說罷，直愣愣盯著夏子峻，雙眼圓睜，就此咽氣。

夏子峻讀高三時，部隊來學(xué)校征兵，他報了名，順利入伍。到部隊后，夏子峻考上了軍校，如今已是營級干部，妻子是家鄉(xiāng)縣城的公務(wù)員。

從軍后，隨著見識的增長，夏子峻對那“踏棺之仇”漸漸不怎么放心上了。他認(rèn)為所謂“死者棺材被踏，后人要倒大霉”的說法是無稽之談。二哥高考失敗、投水，主要是因為父母對他太溺愛、眾人對他太關(guān)注，導(dǎo)致他承受不住壓力;母親則是因為太愛二哥，所以經(jīng)受不住打擊，才會精神失常、投水。

夏子峻入伍后的前幾次探親，大哥每次都要向他提“報仇”之事。夏子峻為了緩和兩家關(guān)系，便對大哥說：“大哥，咱們表面上要跟胡家和好，到胡老者死時，才能趁其不備去踏棺材。如果經(jīng)常做出要報仇的樣子，到時候，人家連棺材都不讓你靠近，還怎么踏？”

大哥認(rèn)為有道理，從此后，他刻意向胡家示好。而胡家，則是得尺敬丈，對他更加尊重。

最近十年來，兩家似乎都忘記了那件事。夏家老大的女兒跟胡家老大的女兒是同班同學(xué)，兩個姑娘好得像親姐妹，而且考上了同一所大學(xué)。

接到大哥的電話，夏子峻一驚，立即往鄉(xiāng)里趕。他這次回去，一是要阻止大哥報“踏棺之仇”，二是想隨點禮，幫幫忙。

大哥見夏子峻孤身一人回來，問道：“你帶的人呢？你不是說當(dāng)了軍官，要帶幾百人回來報仇嗎？”

夏子峻這才告訴大哥，當(dāng)年他要大哥主動跟胡家搞好關(guān)系的目的，是希望兩家真的能和好，將“踏棺”的事漸漸淡忘。這些年兩家相處得很和睦，何必再生事端。

大哥怒道：“你忘了我們家當(dāng)年是怎么倒霉的？你忘了父親臨終前的囑托了嗎？你不踏我踏！我被人家打死了你別管！”說完，轉(zhuǎn)身向正在埋葬胡老者的山上走去。

夏子峻緊跟在大哥身后，他一定要阻止大哥！兄弟倆一前一后爬上山，來到胡老者的“金井”邊。胡家老大見夏氏兄弟來了，突然叫道：“老二、老四、胡家孩子們，都給我過來！”

當(dāng)下，瘸腿的胡老二、健康的胡老四，以及胡家第三代那五六個孩子一起向夏家兩兄弟圍了過來。

夏氏兄弟見狀，吃了一驚。夏家老大喝道：“你們要干什么？”

“撲通、撲通……”胡家老大帶著一大家人，齊刷刷向夏氏兄弟跪下了！

夏子峻見狀，忙去扶胡家老大：“胡大哥，你們這是干什么？我們兄弟倆是來幫忙的，那件事，我們早已經(jīng)不計較了。叫大家都起來吧，我們決不會亂來的。”

誰知，胡家老大卻不肯起來，他說：“夏老弟，我們?nèi)沂窍胝埬銈儍尚值軓奈依细赣H的棺材上踏過去！否則我們就不起來。”

胡家老大說，前段時間，一個來他家討水喝的算命老頭告訴他，胡家之所以沒有夏家的子孫有出息，是因為夏家的棺材被人踏過。棺材棺材，升官發(fā)財。怎么才能升？踏上去才能升！但不能自家人踏，要別人來踏。踏棺之人，越有出息越好。所以，今天胡家人想請夏子峻這位“有出息”之人踏一踏死者的棺材。

胡家老大愧疚地說：“當(dāng)年，先父帶我們踏你爺爺?shù)墓撞模^分了，我們后悔了二十多年。直到聽了那老頭的話，才放下這心頭上的疙瘩。原來，胡家是在無意中幫了你們啊。現(xiàn)在，請你們夏家也幫我們胡家一下吧。夏老弟，求求你們了！”

夏子峻想，這事也太荒唐了，但如果今天不踏一踏胡老者的棺材，他們兩兄弟恐怕走不掉。他眼望大哥，大哥木然地向他搖了搖頭。

夏子峻急于脫身，于是信口說：“大哥，當(dāng)年胡大哥他們踏了爺爺?shù)墓撞模髞砦也拍墚?dāng)上軍官，大侄女才能考上大學(xué)。我們要知恩圖報，對不對？”

夏家老大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說：“唔……對，是應(yīng)該有恩報恩。那……那咱們就踏一下吧。”

當(dāng)下，夏家老大在前，夏子峻在后，兄弟倆從“金井”邊沿，伸腿邁步，腳踏胡老者的棺材蓋，先后跨了過去。胡家老大這才帶著全家站起來，對夏氏兄弟千恩萬謝。

假期結(jié)束，夏子峻回到部隊。幾個月后的一個周末，妻子打電話說：“上午，大侄女帶著老胡和他女兒小胡，提著兩只土雞來到我們家，老胡還把一個信封往茶幾上放。大侄女說，她和同學(xué)小胡馬上就要從師范學(xué)院畢業(yè)了，她倆想到縣一中實習(xí)，希望我能推薦一下。我隨便考了下兩個丫頭，覺得都有些真才實學(xué)。我已向縣一中介紹過她們了，去實習(xí)沒問題——實際上，憑她們的成績，應(yīng)該可以不需要我介紹的。我沒有收老胡的信封，那兩只雞，他死活要留下……”

掛了電話，夏子峻想，胡家老大那些所謂的“老頭的話”估計全是編的！他死活要自己和大哥踏他父親的棺材，其用意是想讓他們徹底消除對胡家的怨恨。他們知道，自己的妻子是縣教育局副局長，而自己也即將轉(zhuǎn)業(yè)到地方。據(jù)說胡家第三代孩子的學(xué)習(xí)成績都不錯，但胡家卻沒有什么社會關(guān)系……

想到這兒，夏子峻深深地嘆了口氣，撥通了妻子的電話：“雞你先養(yǎng)著，下周我要出差，正好要經(jīng)過咱們縣，可以在家呆兩天。到時候我買上兩瓶好酒，把胡家人全部請到我大哥家，就把那兩只雞當(dāng)主菜，算是兩家‘打平伙。我們兩家好好交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