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頌
故事發生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一個華裔男性與白人女性組成的家庭。開卷一句話就是:“莉迪婭死了,但他們還不知道。”以黑暗的懸疑風格開始,慢慢融入細致的心理描述,像一張逐漸把一個又一個網眼連綴起來的網,篩孔越來越細,最后細致地無所不包。
事件從失蹤破案,到移民一代、二代,戀愛結婚,讀書求學,喪母,婚外戀,離家出走,同性戀。通過追敘、日記、倒敘等多種敘事手段,父親、母親、女兒等多維敘事角度展現出這個移民家庭三代人的生活。
主題涉及青春期成長,移民融入主流社會,子女對父母的生命和價值觀的繼承還是拒絕。我們在成長期一個掙扎和糾結的題目就是,究竟應該活出自己獨特的生命,還是聽話地實踐父母的期望?人應該有勇氣接受自己的不同包括缺點,還是拼命抹掉自我的痕跡,和其他人保持一致?
在本書被列為亞馬遜年度十部好書之一的時刻,我卻一不小心看出,這個故事講述的是無論幾代人如何努力掙扎,哪一條路都沒有善終,悲劇在所難免。
瑪麗琳的愛情。瑪麗琳是莉迪婭的媽媽、詹姆斯的妻子,也是這個家庭里的白人女性。母親在瑪麗琳童年時就被丈夫遺棄,獨自撫養孩子長大。瑪麗琳為了愛情和家庭放棄了當醫生的理想。生了兩個孩子之后想再度尋夢,又因為第三次懷孕而放棄。她把全部希望轉嫁到女兒莉迪婭身上,釀成新的悲劇。瑪麗琳的愛情也因為詹姆斯的外遇而不再完美。
詹姆斯的美國夢。痛心疾首地想融入白人文化、和別人一樣的詹姆斯,他以父母為恥,不讓父母當眾和自己說話,唯恐被同學發現他的身世。父母去世他也絲毫沒有流露悲痛,倒仿佛松了口氣。可憐父母的人生使命就是把兒子帶到美國,然后雙雙離世。詹姆斯娶了金發碧眼的白人女子,像捐了門檻的祥林嫂一樣以為自己終于解放了,可孩子們仍然重蹈自己當年覆轍,在得不到社會認同的悲痛中艱難地生存。
小說從詹姆斯父母來美的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到詹姆斯夫婦相遇相愛的五六十年代,再到女孩失蹤也就是故事現在進行時的七十年代中期。跨度四十年,但在種族認識上沒有很大變化。
本書作者為何會挑選這個時代背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是在馬丁·路德·金著名的《我有一個夢想》的言說之后,但是種族矛盾仍然是如鯁在喉的社會問題。跨種族家庭在瑪麗琳和詹姆斯結婚的一九五八年更是罕見。七十年代已婚女性進入職場也面臨著遠比今天大的壓力。
看起來很美。這如同一幅名畫,用細致精心的筆觸描述了溫柔的亮色,講述了當種族融合還沒有發達到像今天這個水平的美國小鎮上一個移民家庭的悲歡離合。最后結尾是夫妻重回彼此懷抱。兒子在度過桀驁不馴的青春期后,肯定也會逐漸變得溫良恭儉讓,小說也用一句話暗示了他與同性伴侶的美妙結局,這個細節很帶喜感,仿佛能聽見作家在吃吃地笑。可是如果把這樣一幅畫放在強烈的X光照射下,透過聚焦透視的熒光顯微鏡,實際呈現出來的卻是壓抑和絕望。
無關乎移民,所有的掙扎矛盾并非只因為主人公是移民,而是人生本身有一部分就是絕望。結尾的大團圓是如此的脆弱。女孩已經死去,妻子的醫生夢這一輩子徹底難圓,就連寄托在女兒身上的希望也隨她的死亡而變泡影。她為之付出了畢生心血的家庭、婚姻,成了鏡花水月。雖然兩人又回到了一個屋檐下,但是曾經破了的鏡子能復合得毫無痕跡嗎?這個復合的結尾更像是兩個小時的電影快要結束而必須草草安上的一個喜慶終局;而散場之后的真實生活完全是另一回事。
詹姆斯作為丈夫和父親,第一代移民,終身教授,他始終沒有從十幾歲移民坐船來美登陸埃利斯島的那個少年長成一個穩健成熟的男人,所以他才會渴望兒子女兒能成為他沒有成為的人,被同學喜愛追捧的明星。
瑪麗琳作為白人女性,自己在少女時代倔強地掙脫了母親的羈絆,活得我行我素,個性鮮明。她不愿聽從母親的安排,嫁給名校高才生,做家庭主婦、教授夫人,而是去念了大學并計劃接著念醫學院。更不顧母親的強烈反對,執意嫁給亞裔寒門子弟詹姆斯。可是當生活漸漸變得堅硬,窒息了她的靈魂成長空間,她被迫放棄了自己少女時的追求和理想,活得非常像她母親,終于變成了她自己討厭的人,甚至還不如—因為她母親并不曾像她管教女兒那樣來管教她。她和詹姆斯兩人的“完美配合”徹底剝奪了女兒的氧氣,造成最后的悲劇。這不是一部移民小說,也不是一個大團圓的故事。每一代人的“自我”不得圓滿地成熟結果,便如鬼魅般附體于下一代身上,繼續蠶食他們的快樂和陽光。
這本書試圖將太多的因素混到一起,無怪乎得到美國亞馬遜讀者的青睞。它的確有點像亞馬遜和沃爾瑪,應有盡有包羅萬象,每個人都能或多或少地從書中人物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它像一部節奏流暢的情景喜劇,沖突激烈,包袱不斷,很多人看完笑完就過去了。但也有少數擰巴者如我,會在合上書之際,咀嚼那些未盡之意。美國亞馬遜上關于這本書的近千條留言中,打最高分五分的有一半,打一到二分的占十分之一。我特意找出打一分的評價來讀,其中一條很有代表性: 這本書太壓抑了,我甚至不能讓自己的孩子讀它。
作者伍綺詩說,寫作如同向世界吶喊。我聽到了她的吶喊,但這聲音中并無太多中文痕跡。甚至為了讓白人讀者也有更多代入感,把本來完全可以是一個中國女人的瑪麗琳設置成了白人婦女,并衍生了她和母親之間的兩代人矛盾,順帶寫到她母親作為白人社會的一分子對她的婚姻的拒絕。可是瑪麗琳對子女的管束方式卻又相當的東方,幾乎找不到任何西方母親的民主和尊重,更像是前兩年在美國乃至整個地球父母界引起激烈爭辯的話題人物“虎媽”。作為妻子,她也包攬百分之百的家務,不惜把自己的理想徹底犧牲。恰巧和瑪麗琳同時代并同樣作為全職母親的愛麗絲·門羅卻養育了三個孩子,還沒妨礙她獲得諾貝爾獎。難道嫁給中國人,就連三觀和生活習慣都變成東方的了?
作者自述,雖然父母都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來美搞科研的香港人,但她自己從小生活在亞裔人口極少的小鎮,學校里只有她一個亞裔學生,至今完全不會說廣東話。她坦言在描寫中國文化時總有一種冒名頂替的心虛感。
我感覺也是如此。這是一部仿似以移民家庭為主題的小說,但寫的其實是具有普遍意義的生活。我不知道移民的標簽是否更易于這部處女作的市場推廣,還是局限了她的作品被人深入解讀。掛羊頭賣狗肉的前提是羊肉比狗肉金貴。如果反之,就不是明智之舉。但是處女作有處女作的無奈。期望作家的第二部作品,聽說她在醞釀寫她的家鄉俄亥俄州二十世紀初的故事,或許這次不需要再貼移民標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