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慧琴
1
奶奶說,人要越活越小,不要越活越老。
奶奶活了八十八歲,最后閉眼的那一刻,活成了一個孩子。她的眼神干凈清澈,嘴里不住地呢喃,花兒,花兒啊……像是迷路的孩子在尋找媽媽。那個時刻,我才知道,原來奶奶如此依賴我,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已經變成了奶奶的“媽媽”!
花兒是我,我就是奶奶喊的“花兒”。
奶奶離世已經十年,我也已經四十二歲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覺得,奶奶在我的生活中變得越來越重要了。她說過的每一句話,做過的每一件事,都在不知不覺地影響著我的生活,我時常覺得自己與奶奶的靈魂在做著交流。我希望自己變得更像奶奶一些,讓奶奶的生命在我的身上延續。可是,無論我怎樣努力,也活不成奶奶的樣子。我除了活得比較隨意自然像奶奶一些,其他方面都跟奶奶沒法比。比如奶奶常說的要越活越小,我還沒有感覺到。
奶奶說,什么事你不要找,你要等。
我好像等到了。這幾天,我的情緒總是處于一種歡呼雀躍的狀態:走路輕盈靈活,總有彈跳的沖動;說話輕聲細語,像天上飄動的白云;內心詩意融融,像初春鵝黃的柳絲。總之,心里暖乎乎的,無法言說,妙不可言。每天睜開眼,我就覺得比昨天又小了一歲。
事情的起因與一場飯局有關。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各種各樣的圈子,各種各樣的飯局成了生活中的重要內容。窮人有窮人的飯局,富人有富人的飯局,官員有官員的飯局,百姓有百姓的飯局……就連我這樣一個文化部門的閑職人員,也總是被動地參與到各種各樣的飯局中。我對飯局不感興趣,能躲就躲,能避就避。我對飯局中的官員更不感冒,覺得他們就像舞臺上戴著面具的玩偶,自導自演,自娛自樂。可是,我生活在這個紛擾的塵世,無論怎樣抗拒,都無法免俗,只能被動地應酬。
在虛偽造作的飯局中開出一朵清靈靈的花來,是我做夢也沒想到的。
那是一個跟往常不大一樣的飯局,有我們單位的頭兒,有一個商人,有我這個隨從,還有一個領導。按我們頭兒的說法,算是一個小范圍的私人聚會。這個飯局中的核心人物,是那個領導。我們頭兒說起這個領導,總是在前面加個“大”字。我們頭兒這么加,也無可厚非,對他來說,這個領導太重要了!與他的仕途息息相關,甚至可以這樣說,大領導的一句話就能改變他的命運。所以他打電話讓我參加這個飯局時,就特別強調了這個“大”的重要性。頭兒說,今晚的飯局你要參加,必須參加,有一個大領導要來,這個大領導可是響當當的大人物,頂頂重要的,一般的人可接觸不上,想請都請不到的。
只不過一頓飯,卻被頭兒說得好像上朝面君一般,而我能參加這個飯局,好像得到了天大的恩賜,我應該感恩戴德,盛裝出席。
我們頭兒就是這樣,馬上要退居二線了,卻仍舊對工作保持著極大的熱情,聽著他絮絮叨叨地反復強調,我覺得好笑。盡管如他所說,參加這個飯局算是皇恩浩蕩,可跟我有什么關系呢,我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即使有天大的恩惠也輪不到我頭上,我充其量也就是一端茶倒水的丫鬟,我就是不領情不謝主隆恩又能怎樣?
頭兒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沒等我說話就連哄帶勸地說,花兒啊,我知道你不愛熱鬧,可這頓飯實在太重要了!不管你今晚有什么事兒,最好推一下,行不?
以往頭兒跟我說話,都是有板有眼一本正經,而且凡是有領導參加的飯局,他也好像并不愿意讓我參加,生怕我搶了他的風頭。我有點好奇,這么重要的場合,為什么讓我去呀?頭兒說,大領導愛讀書,喜歡談古論今,你去冷不了場。
哦,明白了,原來我要扮演的是一個陪聊角色。
頭兒說得沒錯,我最大的愛好就是讀書。我喜歡在清涼的夜晚,泡上一杯潔白的菊花茶,在氤氳的清香中安靜地讀書,沉浸在另一個世界,恍惚之中,紅塵俗世離我越來越遠。
我參加過這樣的飯局,有過這樣的演出經驗,在這樣的飯局中,我既能做到游刃有余,又能保持自己的個性,這就是讀書帶給我的實惠。
奶奶說,吃不準的事不要應,答應了的事一定要做好。我決定穿上漂亮的衣裳,出席這個飯局。既然在頭兒的眼皮底下演戲,我要演得好一些,讓頭兒高興,尤其讓大領導高興。
飯局安排在“茶馬古道”,一個古香古色的茶樓。茶樓代表著雅氣,看來這個大領導有點與眾不同。
飯局變成了茶局,我心里有了絲絲的安慰。喝茶的雅間不大,門口是青磚砌的門樓,紅木銅釘大門,對門的墻上掛一幅水墨畫,早春的杏林透著濃濃的鄉野氣息。我喜歡這種古樸,安靜而熟悉,好像回到了故鄉一樣。
大領導中等身材,戴一副金屬框眼鏡,可以稱得上英俊儒雅,不像一個官員,倒像是一個學者。望著大領導溫和的面容,我有點恍惚,這笑容太熟悉了,好像我小叔一樣。聽頭兒介紹我,大領導問,為什么愛讀書?我答,因為喜歡,跟男人愛喝酒女人愛逛街沒什么分別。
大領導笑了。他說他讀書很雜,文學哲學心理學都涉獵過,但最喜歡讀當代小說。我暗暗竊喜,原來大領導跟我的喜好差不多。我問大領導,當代作家中,你最喜歡誰?大領導答,史鐵生和陜西的幾個作家,比如路遙、陳忠實,他們的作品透著一股狠勁兒,有一種力量。我有點欣喜了,史鐵生和路遙也是我喜歡的作家。我說,史鐵生注重心理和靈魂,路遙和陳忠實注重土地的滋養。大領導點頭說,路遙與陳忠實也有不同,路遙的作品粗獷狂放、浪漫抒情。陳忠實風格是古樸蒼涼,淳厚豪壯。我與大領導談著共同喜歡的作家,好像找到了知音一般。
可是,這種感覺很快就被打碎了。商人開始談自己的項目,時不時插幾句關于文化的話題,思維超前時尚。頭兒就更不用說了,三句不離本行,句句都是工作。
頭兒和商人的氣場太強了,我與大領導的話題總是被打斷。我坐在大領導的對面,卻好像隔了千山萬水。但是我能感覺到,即使大領導與他們倆談得熱火朝天,關注的目光也總是時不時地停留在我的臉上。
我們頭兒不愧是飯局高手,見大領導興致不錯,就提議把茶局變成飯局。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茶樓也是可以吃飯的。大領導默許了頭兒的提議,甚至說要喝點白酒,只是他反復強調,弄幾個小菜就行了,絕對不要鋪張浪費。
頭兒高興得滿面紅光,他說,領導平時不喝白酒的,今晚我們太榮幸了!商人也趕緊說,說明領導沒拿咱們當外人。大領導看了我一眼說,我喜歡文化人,今晚破破例。
我啞然失笑,大領導抬舉我們了,我們三個怎么算是文化人呢。我們頭兒在文化部門沒錯,可他除了公文寫得比較規范,別的什么也不懂。商人倒是經常寫幾個字,但他的字,充其量算是涂鴉,根本算不上書法。而我呢,也就是多讀了幾本書,頂多算是附庸風雅罷了。
酒菜很快上桌了。既然劇本已經準備好了,我也只能演出了。飯局開始以后,我瞅準時機,跟大領導敬了酒,又跟每個人喝了三杯,演出任務基本算是結束了,剩下的時間,我就可以處于一種游離的狀態。
我以為這個飯局跟往常一樣,會非常圓滿地結束。沒想到中途出現了狀況,我被從游離的狀態中拉了回來,不知不覺進入角色。
大領導問我,你讀書有什么特點?
我答道,奶奶說過,好東西要省著吃,讀到好的地方,不舍得一下讀完,我喜歡慢慢品。
我問大領導,你呢?
他答,我跟你不一樣,讀到好的地方,更愿意與人分享,經常深更半夜跟朋友們打電話。
我們都笑了。
2
我一直懷疑奶奶有先知先覺的能力,我經歷過的一些事,好像都沒有逃過奶奶的預言。
十七歲的時候,我談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愛上了一個大我十歲的已婚男人。我愛得死去活來,天昏地暗。娘為我傷透了腦筋,奶奶卻泰然自若冷眼旁觀,讓娘不要理我。奶奶的道理非常簡單,我的愛情就像壟溝里的水,如果一味地堵截,只能沖塌壟堤,無法收拾。讓水順著壟溝慢慢地流,也許到不了頭,水就斷了。果然如奶奶所料,我的戀愛只堅持了半年,就煙消云散了,到底怎么結束的,我已經想不起來了。還有我讀過的每一本書,精彩的部分,我都不舍得一下讀完,愿意慢慢地品味,但再不舍得,總有讀完的時候。再就是前幾天的那場飯局,我以為是一個美好的開始,沒想到就像夜空中的流星,忽地一閃,很快就黯淡地結束了。
那次飯局結束時,大領導提議下次去鄉下看望一個農民詩人。詩人五十來歲,像他的詩歌一樣單純善良。我也喜歡他的詩,是他忠實的粉絲。有一次回老家給奶奶上墳,心血來潮去過他家一次。與他談了什么,已經記不大清楚了,只記得他家有一處舊院,與奶奶的院子非常相似。一小方格一小方格的窗戶,糊著白色的毛頭紙,窗紙上貼著紅艷艷的剪紙,有富貴牡丹、喜鵲登枝、神猴摘桃、小老鼠上燈臺…一臥室南面是一個東西通體的大炕,貼著一尺多高的炕圍子,磚紅色的底,上面是一朵一朵盛開的向陽花。
看望詩人的這個飯局我愿意參加,而且還特別期待。從定下這個飯局的那一刻,我的心就開始不停地雀躍,時而欣喜,時而迷茫,總是陷入一種困惑當中,總覺得這樣強烈的感覺有點可笑,有點虛張聲勢。一個為人妻為人母的女人,經歷了生活中的酸甜苦辣,遭遇了多次親人的生死離別,見多了塵世中的世態炎涼,我以為自己早已修煉得百毒不侵刀槍不入了,沒想到飯局中一個小插曲,就讓自己方寸大亂,難道這就是奶奶說的越活越小?
我自認為是個自戀的女子,出身于貧困的農家,卻愿意追求一種自由散漫的生活。比如我的工作,大學畢業后,我被分配到政府機關搞文字工作,按著正常的人生軌道,我應該有一份不錯的前途。可是,我不喜歡仕途中的勾心斗角,就不顧家人的反對,堅持調到了一個文化單位任一個閑職。我喜歡這樣的工作,有大把的時間可以讀自己喜歡的閑書。別人嘲弄我另類,我卻暗自得意,你們去爭去奪、去拼去殺吧,我就喜歡安然地過自己的日子。比如我的婚姻,我放棄了好幾個所謂的富家子弟,嫁給了出身貧寒農家、相貌平平的愛人,就為了在他面前的嬌憨任性,就為了他看我寶貝一樣的眼神。再比如我穿衣服,不追求名牌,不說好賴。別人穿衣服是給別人看的,我穿衣服是給自己看的。上千塊一件的衣服只要我看上了,可以毫不猶豫地買下;幾十塊錢的地攤貨,只要我喜歡,也可以興高采烈地穿幾年。
去詩人家的飯局,定在了下午五點半。從三點我就開始想穿什么樣的衣服了。我的衣服很多,家里三個大衣柜,幾乎都是我的衣服。我人生的樂趣,除了讀書,就是買衣服。我這個人比較念舊,穿過的衣服,多少年都合不得扔掉,我覺得每一件衣服都代表著一段歲月,一段回憶。我打開衣柜,翻來翻去,記憶中的碎片在我的眼前不停地閃來閃去。我把衣柜里的衣服翻了個遍,最終把目光定格在一件青花小襖上。小條絨的面料,藏青色的底,上面印著類似青花瓷的白色小菊花。這件小襖是奶奶去世的前一年,在鄉村的集市上買的。本來是我買給奶奶穿的,沒想到奶奶說我穿這個小襖更好看。我穿上小襖,站在鏡子前,果然穿出了一種素雅的味道。奶奶管這件小襖叫青花小襖,我穿著這件青花小襖送走了親愛的奶奶。
我決定穿這件青花小襖去詩人家。我覺得青花小襖的素雅與農民詩人家的古樸是絕配,我覺得只有盤腿窩腳坐在詩人的大炕上,才能與我的青花小襖達成一種和諧。我也想讓那個“大領導”看到我穿青花小襖的樣子,我覺得青花小襖能向他傳遞一種溫暖。
為了達到這樣的效果,我打通了農民詩人的電話。詩人已經知道了我將要去他那里,一再叮囑我一定要去,語氣真誠迫切,好像中途我要爽約一樣。詩人說,你一定要來呀,我第一次在家里接待這樣的大領導,你不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我有點莫名其妙,卻又非常感動,我與詩人并不是太熟,看來詩人已經把我當成朋友了。既然詩人這么信任我,我就有責任幫助詩人把這個飯局辦得圓圓滿滿,最好搞得其樂融融、詩情畫意。
我跟詩人提議,希望他把飯局安排到自家舊院的大炕上。
詩人有點擔心,他說,舊院的屋子有點黑。
我說,黑一點沒關系,點上蠟燭才好呢。
詩人說,炕上有點涼。
我說,氣氛熱烈了,就不涼了。
詩人還是有點猶豫。
我說,你把炕燒一下,不就暖和了?
詩人答應了。
我長出了一口氣,忽然覺得詩人身上少了一分詩意。
3
把飯局安排到詩人家的炕上,純粹是出于我的私心。我想在詩人的炕上找一找家的感覺,找一找奶奶的影子。
奶奶是我們家族的靈魂,她在世的時候,每年的除夕夜,都召集全家人吃一頓團圓飯。幾十口人的大家族,擠在一個屋子里,炕上炕下坐滿了人,濃濃的親情把整個屋子都烤熱了。奶奶去世以后,我們的家族就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一下散了。奶奶住了一輩子的舊院,也因為人去屋空,一下衰敗了。短短幾年時間,就坍塌成了一片廢墟。
舊院是詩人的舊院,奶奶是我的奶奶,飯局中的其他人會有我這樣的想法嗎?我無法確定,但我總有一種模模糊糊的直覺,那個大領導,或許有一些跟我相通的地方吧。
茶樓那次飯局快結束的時候,大家都喝高了,興奮了的大領導,突然把目標轉向了我,問道,你在想什么?
那個時刻,我正處于一種游離的狀態,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我們頭兒迅速地幫我圓場,飯局中走神的女人,不是想情人,就是想男人。商人也壞笑著問我,到底在想誰呀?說出來聽聽。
飯局中的女人,總是被當成男人的調料,這樣的場合我經歷過多次,雖然不高興,但頂多是尷尬地沉默而已。可是,這一次的走神,是在想我的奶奶,他們的話語觸到了我的底線,褻瀆了我內心的神圣。我的情緒有點失控,黑著臉嚷道,閉上你們的嘴!我在想自己的奶奶。
我們頭兒愣了,商人也愣了,大領導也驚愕地望著我。我突然想哭,但是極力忍住了,我怎么可以在這幾個人面前流下淚水呢。
飯桌上的氣氛一時有點尷尬,大領導看著我問,你在想你的奶奶?
我答,是的,我在想我的奶奶。
大領導又問,想起奶奶什么了?
我一時無法回答。關于對奶奶的想念,太多太多了!我的奶奶是世界上最偉大最堅強的女人。她三歲喪父,五歲喪母,中年喪夫,老年喪子。奶奶生育了三個兒子,我的父親四十七歲去世,大叔四十五歲去世,最讓人心痛的是小叔,四十不到,就被可惡的家族病——肝癌,奪走了性命。
父親去世的時候,我還太小,對于這次的生死離別,記憶不是太深刻。大叔和小叔去世時,我已長大成人,連續失去親人的傷痛,讓我痛不欲生,尤其是看到可憐的奶奶,我的心像刀割一樣的疼痛!三個兒子都是在奶奶的眼皮底下離世的。每次都是對奶奶先隱瞞病情,最后實在隱瞞不下去了,才讓她見最后一面。每次想起奶奶在醫院見小叔的場面,我都淚流滿面。小叔是奶奶最疼的小兒子,奶奶一直跟著小叔住。我擔心奶奶見到小叔最后的樣子會支撐不住,自己的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可是,奶奶進了小叔的病房,一滴眼淚也沒有掉,小叔也沒有。母子最后的離別竟然如此平靜,像拉家常一樣。小叔說,娘,八月十五我就出院了,回家后,我想把村南的地里種上苜蓿,然后養上兩頭小母牛,你說行不?奶奶說,好啊,小母牛有兩年就長大了,到時候滋生出小牛,你送娘一頭。小叔笑著說,好,兩頭也中。奶奶走出病房的門口,又返回來對小叔說,孩子,你好好養著,娘等著你回家過十五。奶奶從病房朝外走,我們流著眼淚悄悄地跟在后面。奶奶走出病房好遠好遠,才站在一個角落無聲地哭泣。看著奶奶花白的頭發,我在心里大聲地詛咒老天的殘忍!為什么讓奶奶多次遭受這樣的痛苦!
奶奶沒有等到小叔回家過十五。八月十三的晚上,在奶奶的堅持下,小叔死在了老家的炕上。也許對奶奶太不舍,小叔臨終一直咽不下這口氣,一直在微弱地呻吟。奶奶見不得小叔這么痛苦,拿出小叔的裝裹衣裳,蓋在小叔的身上,摸著小叔的頭說,孩子,安心地走吧,別牽掛娘,娘會活得好好的。在奶奶的撫摸中,小叔安然地走了。
每一個兒子離世,奶奶都放聲地大哭一場,哭得撕心裂肺!這樣的場面太慘烈,讓我不忍面對。每一次我都擔心奶奶挺不過去,但是奶奶都堅強地挺過來了,一直活到八十八歲。
奶奶總是說,我只要活著,就不能成為別人的累贅。奶奶怎么會是累贅呢,她一直是我們家族的支柱。母親和兩個嬸子,都是非常有個性的人,甚至可以說是缺點多多,奶奶卻一直無限度地包容她們,沒有跟她們紅過一次臉。有時候她們做的一些事,我都看不慣,奶奶總是勸我,不要總想她們的不好,要多想她們的好,心里就平和了。
奶奶是我們月亮灣村的一座豐碑,直到現在,鄉親們提到奶奶,都說奶奶是月亮灣百年難遇的好女人。奶奶一生唯一的舞臺,就是我們月亮灣,能讓月亮灣的全體觀眾叫好,難道不是奶奶的成功嗎?有這樣的奶奶,我能不想嗎?
奶奶在我心中的分量太重太重了!我生怕一句話不當,把奶奶說輕了。我只能用概括性的話語告訴大領導,奶奶是我心目中的神!
在我們頭兒看來,我對奶奶的表述有點太高了,他笑著說,一個農村婦女,還成神了?商人也跟著笑。我一點也沒有在意。奶奶說過,對待輕看自己的人,最好的方法是不理。
大領導似乎有點明白我的心情,說了一句,那個時代的女性,都有賢惠善良的品質。大領導的話雖然有點寬泛,我聽了卻非常安慰,因為整個飯局中,只有他肯定了我的奶奶。我端起酒杯,敬了他一杯酒。他也很豪爽,一口干了。
飯局結束后,商人提出到他的私人住所玩玩。我不想去,沒想到大領導開口挽留我,一起去吧,難得高興。我們頭兒不住地沖我擠眉弄眼,示意我順從大領導的意思。
商人的私人住所,裝修得還算雅致,尤其是書房,掛著幾幅名人字畫,透著一股濃濃的文化味兒。大領導對字畫做著點評,言辭都是內行,我們頭兒不住地夸獎商人品位高,算是儒商。只有我保持沉默。
參觀完書房,商人領著我們進了一個大房間,里面有舞臺,有燈光,音響設備也非常齊全。商人問大領導,唱唱歌放松一下?大領導擺手說,唱歌太俗了,朗誦詩歌吧。商人趕緊找來一本詩集,說是我們當地一個農民詩人寫的。大領導接過一看,高興地說,這個詩人我知道,在省里有點名氣,詩寫得相當不錯!
大領導說要朗誦詩,我以為他只不過是開開玩笑,沒想到他真的站在舞臺上朗誦起來。
大領導朗誦得不錯,表情自然,感情充沛。大領導朗誦完后,商人也跟著朗誦了一首,雖然不如大領導的發音標準,但聲音洪亮,很有氣勢。輪到我們頭兒了,頭兒說,他不會朗誦,會跳舞。大領導就嚷嚷著讓頭兒跳舞。頭兒扭捏了一會兒,就在臺上扭了起來。頭兒的舞跳得實在不咋樣,粗壯的身子扭動著像只笨熊一樣,顯得有些滑稽。但是頭兒跳得卻相當投入,一副如癡如醉的樣子。望著在臺上笨熊一樣蹦來跳去的頭兒,我忽然覺得他像一個頑皮的孩子,不由跟大家一起開心地笑了。
頭兒跳完后,大家把目標對準了我,商人和頭兒不依不饒,堅持讓我表演節目。我內心蠢蠢欲動,卻怎么也放不開自己,窘迫地推辭。大領導幫我解了圍,他說,剛看到了一首詩歌,寫得非常好,想朗誦一下。
大家都住了聲。
我仔細一聽,大領導朗誦的是一首寫奶奶的詩:
乖孫兒
我去了遙遠的世界
但我永遠在你可以清晰看到的地方
我會常常回來
沿著愛的時空通道
在夢中與你相見
人生苦難微不足道
我們會相互傳遞溫暖
生命無限好
我走過有限的生命
開始另一種永生
……
望著燈光下深情朗誦的大領導,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一下子擊中了!我突然覺得這首詩是為我一個人朗誦的。大領導磁性的聲音,讓我突然覺得自己、奶奶和大領導在這個舞臺上做了一次靈魂的交流。我的心一點一點地被融化了,我似乎聽到了心靈震顫的聲音。
回家的路上,大領導不住地說,今晚失態了,千萬不要笑話我呀。
我們頭兒和商人不住地保證,不會,絕對不會!
我也輕聲說,其實您這樣挺好的。
大領導長出了一口氣,過幾天咱們去看看這個詩人吧。
4
奶奶說,什么事就怕開個頭,只要有了頭,就看到尾了。
去詩人的家里,我帶上了兩瓶山西高粱酒。奶奶是山西人,高粱酒是奶奶家鄉的酒。奶奶說,高粱酒價格便宜,是老百姓喜歡喝的酒。
奶奶在世的時候,每當家里有了喜慶事,她就會拿出一瓶高粱酒,讓一家人喝。我考上大學那年,一家人陪著奶奶喝高粱酒。因為高興,我也喝了幾杯,趁著酒興,就放肆地說奶奶給我起的名字土。奶奶用手摸著我紅紅的臉蛋說,多好的名字啊,到老叫起來都像花兒一樣呢。借奶奶的吉言,這個名字至今還沒有人說過土,反而總給我花兒一樣的心情。
在去詩人家的路上,我心中的花兒一直清靈靈地開放著。
詩人并沒有聽從我的建議把飯局安排在舊院,而是安排在舊院西邊新蓋的房子里。我有點失望,但是想到奶奶說過,凡事要多替別人想想,就試著理解詩人,也許詩人想證明自己過得不錯。
詩人家的房子很寬敞,院子里鋪著水泥花磚,室內裝修得也比較時尚。寬敞的客廳,電視墻是一片翠綠的竹林,淺藍色的布藝沙發,清新淡雅。
大領導說,咱們去詩人家,是深入基層,千萬不要給人家增加負擔。按著大領導的吩咐,酒菜都是從縣城帶來的,埋單的自然是那個商人。
詩人老婆在外打工,舊院做飯的是詩人的母親,陪酒的是詩人的鄰居,一個跟詩人一樣樸實的農民。
趁著詩人要去舊院倒熱水,我跟隨詩人到了舊院。舊院還是老樣子,廚房里面亮著燈,熱氣騰騰的,一個老婆婆在烙餅,我說要幫忙,老婆婆說,不用不用,就把我推了出來。
從廚房出來,我對詩人說,看看你家的屋子有多黑?
進了屋子,詩人拉著了燈,昏黃的燈光下,一股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我用手摸著炕上軟軟的炕被,有一種淡淡的溫暖,真想在炕上躺一會兒啊。
從舊院回到新房,酒席正好開始了。我提議喝我帶來的高粱酒,這得到了詩人鄰居的熱烈響應,他說,高粱酒我喝過,是老百姓的酒,喝一斤都不上頭。大家也都不好反駁,于是開了一瓶高粱酒。我暗自竊喜,很希望大領導能喜歡奶奶家鄉的酒。可是,大領導喝了不到一杯,商人就提議換成他帶去的一種高檔酒。這種高檔酒我了解,只是包裝豪華,論酒質,它比山西的高粱酒差遠了。
詩人的鄰居也許太喜歡喝高粱酒了,無論商人怎么說,他都堅持不換酒。我盯著大領導的臉,特別希望他拒絕換酒,沒想到他一直沉默。我的心里開始有了一種隱隱的失望。
今晚的大領導與那天晚上讀詩的大領導好像換了一個人。整個飯局的氣氛很沉悶,要不是詩人鄰居起勁地吆喝鬧酒,肯定會出現冷場。
大領導跟詩人談了一會兒詩,就開始問起詩人的家庭狀況,問孩子多大了,家里收入怎樣,有沒有困難需要幫忙。大領導的話雖然親切,卻透著一種應酬的客套。大領導還問起了這個村的村支書,詩人非常單純地說,他跟支書打電話了,讓支書過來陪酒,支書說在收白菜,過不來。天已經黑了,根本不是收白菜的時間。詩人的鄰居氣呼呼地說,支書根本看不起詩人,壓根不相信這樣的大領導會來詩人家。
大領導的臉一下陰了。我們頭兒趕緊吩咐詩人上飯。
花生油烙的蔥花大餅,熱乎乎暄騰騰的。香菜大蔥青辣椒用鹽腌了,放上醬油、醋、香油涼拌,夾在蔥花大餅中吃。這曾經是奶奶最拿手的飯菜。吃著詩人母親烙的大餅,我感覺到了奶奶的味道。大領導也不停地說蔥花大餅太好吃了,跟他母親烙的餅一樣。
大家正吃著蔥花餅,詩人的母親端著小米稀飯過來了。詩人的母親面容和善,我不由站起來,走到了她的身邊。我承認自己走近詩人的母親,有表演的成分,不知為什么,我特別希望大領導看到我這個樣子,最好能注意到我的青花小襖。詩人的母親有點拘謹,為了拉近距離,我告訴她,我是東邊那個村的。詩人的母親一下抓住了我的手,說我的青花小襖真好看,問我從哪兒買的,我的心一熱!她是今晚唯一注意到我穿青花小襖的人。看著詩人母親慈愛的眼神,那種表演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久違的親切。我問老人家多大了,詩人的母親笑著答,七十三了,閻王不請自己去的年紀了。這句話奶奶也這么說過,說的跟詩人的母親一樣輕松坦然,好像死亡只是一次普通的上路。被詩人母親寬厚的大手握著,我的眼睛濕潤了,很想抱著詩人的母親喊一聲奶奶,心里甚至冒出這樣一個念頭,真想嫁給詩人啊,那么我就可以經常握著這雙手了。
我拉著詩人母親的手,走近酒席,鄭重其事地對大家說,這是詩人的母親,我們剛才吃的就是她老人家做的飯。
我希望大家邀請詩人的母親坐下來,每人敬她一杯酒或者一杯茶。但大家僅僅是客套地讓了讓,除了我,沒有一個人認真地堅持。
詩人的母親笑著推辭了。我突然對屋里的每一個人都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厭惡之情,尤其是對大領導,還有一種淡淡的怨恨,覺得他漠視詩人的母親,就是在漠視我的奶奶。
詩人母親出去以后,我一直黑著臉,沒有再說一句話。
飯局結束后,詩人提出要拍一張合影。我懂詩人的心思,他也許想找回自己的尊嚴,也許明天他會拿著照片向支書證明,大領導的確來過他家,并吃了他母親烙的蔥花大餅。
詩人提議大家就這么隨意地坐著拍照,這樣顯得更真實自然。然而大領導否定了詩人的提議,他說,站成一排照吧!
大領導的話就是命令,大家只能服從。看著大家鄭重其事地站成了一排,我心里說不出來的別扭,幾次都有一種沖動,離開這個隊列,不跟他們合影,但想了想,大領導能到一個農民詩人的家里看望,對于他這樣的官員來說,已經相當不容易了,就沒有這么做。
合影結束后,大家準備告辭。不知為什么,我心里總有一股怨氣出不來,一種想對抗什么的情緒油然而生,我大聲說,等一下!
一屋子的人都瞅著我看,尤其是我們的頭兒,臉上的冷風忽地朝我吹來,可是我已經沒有了恐懼。快步走到詩人母親的面前,拉起她的手,扶她到沙發上坐下,然后坐在她的身邊,把頭靠在她寬厚的肩膀上,對拿著相機的詩人鄰居說,請給我倆照張相!
回家的路上,我一句話也沒有說。車剛進縣城,我就堅持下了車。
大街上散步的人很多,每個人的腳步都急匆匆的,像是去趕赴什么重要的聚會。奶奶說,人活在世上,就一個白天,一個黑夜,多想想白天的亮,少想想夜的黑,日子就暖了。其實,仔細想想,大領導做得都很正常,那些閃亮的片段只不過是他本性的流露。他原本就不屬于我的圈子,只是像一只蜻蜓偶爾飛到我的領地串了一次門,讓我對他有了極好的感覺,就不知不覺地對他加以美化修飾,把他想象成我希望的樣子了。明白了這些,我突然覺得很無趣,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丟失了什么寶貴的東西。
這個時候,手機突然響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我盯著手機屏幕,遲疑了一會兒,接通了電話。沒想到,是大領導的電話。大領導說,有時間我們再去詩人家一趟,支書不是看不起詩人嗎,這次我讓他們的鎮長陪著。說到這里,大領導嘆了口氣,其實我挺討厭這樣的,只是想為詩人找回面子。
大領導的話透著一種濃濃的官僚氣,我卻聽出了一股別樣的味道,突然覺得大領導像奶奶說的那樣,越活越小了。
我的心又雀躍了一下,我喜歡這種鮮活的感覺,于是就熱烈地回應,好啊,我也要去!
大領導笑了,其實,我想再嘗嘗詩人母親烙餅的滋味。
責任編輯 伊麗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