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躲在山后的太陽

王小毛

那一天，我把醫院的工作辭了。媽媽一邊幫我收拾房間，一邊說：“好好的工作說不干就不干了，以后怎么辦？”我說：“我實在不愿意面對別人的生離死別。前不久，我們做了心理測試，心理醫生都說我有抑郁傾向呢。”

媽媽被我嚇了一跳，趕緊說：“那還是辭了好，工作再好，身心不健康，都是白搭！”

我就知道媽媽會這么說，從小到大，我作任何決定她都站在我這邊，甚至不惜和爸爸翻臉。可一提到爸爸，我就犯愁了，如果他知道我辭去了護士的工作，一定會大發雷霆，我該怎樣過他那一關呢？

晚飯時，和老友下完棋的爸爸回來了。我剛夾起一塊紅燒肉，他就讓我匯報今天的工作情況。這是我家的慣例。但事實上，無論我講了什么，話題的重點都會落到自我批評上。在我的房間里，一直掛著爸爸寫的兩個大字——自省。他總是讓我莫名地懼怕，可是我辭職這件事，終歸是瞞不下去的。

第二天早上七時，一聲底氣十足的咆哮穿透房門攪了我的好夢：“怎么還不去上班，這是什么工作態度？”

我悻悻地穿衣洗漱，媽媽讓我吃早餐，爸爸厲聲喝道：“來不及了，去醫院吃！”

我在小胡同里的早點攤飽餐一頓，然后在步行街來來回回一直晃到下午。最后，我決定：既然真相遲早都要說出來，早說早安生吧。

晚上，我回家時爸爸正在看報紙，我慢慢挪到他身邊，低著頭說：“爸爸，我能和您談談嗎？”爸爸看了我一眼，嚴肅地說：“說！”

我說：“前兩天我們醫院收治了幾名車禍傷員，都沒有搶救過來，太慘了。這樣的事情幾乎每天都在發生，我真的受不了了。”爸爸問：“所以呢？”我膽怯地說：“我想辭職。”

爸爸把報紙摔到沙發上，指著我的鼻子說：“不行！我不同意你辭職，想都別想！”我硬著頭皮終于說了出來：“可是，我已經辭了。”

想象中雷霆震怒的場面竟沒有上演，爸爸只是呆呆地看了我許久，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傷心和失望。那天晚上，家里的氣氛非常緊張，爸爸沒有吃晚飯，待在屋子里，一句話都沒說。

我知道，爸爸的傷心，更多地源于擔憂。我任性地摔碎了“吃飯的碗”，日后必定要為此付出代價。所以，我必須通過實際行動讓他安心，只有我真正過上了好生活，他才會原諒我。

我很喜歡吃，小時候的夢想就是開一家美食小店，把各色小吃匯集到一起。這些年，我一直按照爸爸的意愿生活，一度成為他的驕傲。但我相信，如果我能把自己喜歡的事情做到極致，他也會為我自豪。

幾天后，我背上簡單的行囊，去偏僻的地方學習各色小吃的做法。再回家已是半年后了，找店面迫在眉睫。經過幾天的比較，我看好了與我家隔著兩條街的一個門店，九十平方米，算上年租金和初期投資，需要十萬元。可是，我的賬戶里只有五萬元。

那段日子，我愁眉不展，又不敢在家里表現出來。朋友們上有老下有小，自顧不暇，哪里還有閑錢贊助我實現夢想呢。捉襟見肘之際，媽媽偷偷遞給我一本存折，她說那是她攢的私房錢，正好給我救急。

有了媽媽的支持，我如愿盤下了店面。那幾天，我日日都要忙到后半夜，設計裝修草圖，辦理各種證照，招聘人員等等，整個人都累瘦了。媽媽心疼我，每天晚上為我準備一碗烏雞湯，而爸爸呢，似乎鐵了心腸，不肯和我說一句話。

小店開業那天，我邀請爸爸和媽媽一起去剪彩。爸爸說什么都不肯去，這讓我特別傷心，也對爸爸產生了怨念。

小店開張后，我都要忙翻了，加上不愿意整天對著爸爸那張冷臉，索性住進了店里。媽媽每天都會過來送飯，幫我做些雜活。由于小店極富特色，生意特別火爆，第一個月，我就盈利一萬元！

我用賺的錢給爸爸媽媽買了禮物，媽媽開心得合不攏嘴，爸爸卻語帶諷刺地說：“這個月撞了大運了，下個月我估計你賠得哭都找不著地方！”

這是我的親生父親應該對我說的話嗎？我憤怒地沖著他喊：“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的爸爸，我做事你不支持、不鼓勵就算了，還一味潑冷水。我賠得血本無歸你才高興，是不是？”

爸爸瞪了我一眼，說：“店就開了一個月，賺了那么一點錢，你就滿足了？我告訴你，你還差得遠呢！”

那晚，我和爸爸不歡而散。

不知道是不是生活和我開了一個玩笑，從第二個月開始，店里的營業額直線下降，顧客越來越少，但是水電費要付、工資要付、原材料要買，我陷入了絕望之中。

媽媽一直安慰我，說她養得起我，就算我沒有收入了，她也不會讓我受苦。她剛說到這兒，就被爸爸厲聲打斷了：“你說的這是什么話？她一個有手有腳的大活人，還要父母來養活，那也太沒出息了！當初辭職開店是她自己選的，她就得負責到底。與其在家里哭哭啼啼，還不如自己多看點書，學學經驗長長見識。”

我一氣之下又跑回了店里。第二天，媽媽來店里看我，給我帶了幾本餐飲管理方面的書。我抱著她說：“還是媽媽好，有時候我都懷疑我是不是爸爸親生的。”

媽媽一怔，說：“你怎么能這樣說呢？”

我說：“你看，從小到大，他對我滿意過一次嗎？我遇上困難了，你雪中送炭，他可倒好，漠不關心就算了，話里話外都是刀子、棍棒、刺頭。”

媽媽嘆了一口氣，沉默了一會兒，說：“你是真的太不了解你爸爸了，其實，這些書是你爸爸讓我給你買的。”媽媽接著說，“我哪有什么私房錢，那五萬元是你爸爸讓我給你的；在你租店面之前，你爸爸還找人偷偷調查，生怕你被騙；每天燉湯的烏雞都是你爸爸從菜市場買回來的，他擔心你累垮了；開業那天，他還偷偷去看過你呢，只是你沒有發現。”

想起以往我對爸爸的怨恨，我感覺很愧疚。在我的印象里，爸爸對我一直橫眉冷對，從小到大，我能感受到的溫暖都來自媽媽，我以為她是我唯一的太陽。到今天我才知道，原來，我還擁有另一輪太陽，遠遠地躲在山后，偷偷給我溫暖。

我從那些書里學到了很多餐飲營銷知識，不斷增加新花樣，又開始進行促銷宣傳，小店終于挺過困難期。一天，店員小李問我，有個大伯總是在店門前走來走去，一見有人出來就躲起來，行跡很是可疑。

一種心酸的感覺在心底翻騰，我哽咽著告訴小李：“不要打擾他，他是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