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瑪胡
我只知道她姓李,名字不知道,人,很可能也沒見過,雖然我跟她同事十年。
我們醫院不大,同事們天天碰頭打臉的,不見得都能叫出名字,也差不多知道是哪個部門的,可以笑著點個頭。好像就是她例外。
她是當時醫院唯一的病理科醫生。病理科就在檢驗科旁邊,一間小房子,總是關著門,只有一個窗口用來送樣取樣。每當有胃鏡下組織、胸腹水組織、手術切除組織(闌尾、囊腫、腫瘤等)需要病檢,就會由護士或者患者家屬從小窗口遞過去。下午的取樣時間,相應的一沓報告就放在窗口外。印象中,我沒有親自去送樣取樣過,沒和她打過交道。
她和大家都沒什么來往,只知道她原來在漢口的大醫院工作,因為是獨生女兒,父母年紀都大了,才調到離家最近的這家小醫院。可能也是因為要照顧老人,她沒結過婚,一直獨來獨往——連食堂都不去,大概是自己帶飯。有些刻薄的人說“老姑娘都是這樣的”。
一天傍晚六點多鐘,急診送來一位車禍外傷的女傷員。她是走在路邊上被大貨車掛住,拖了一兩百米才被發現的,血肉模糊。送來時傷員就只剩一口氣,據急診醫生說:“渾身都是碎的,想搶救也不知道從哪兒下手。”還在安排轉院,傷員已經斷氣。那時手機還很罕見,摸摸她口袋里也沒有證件和通訊錄,實在找不到線索,只能通知110送到殯儀館去。死者名字就填的“無名氏”。
第二天,我們發現她沒來上班。
其實平時她來不來也沒人知道。有標本,護士就放在窗口外,不用跟她說,她自然就收了,做好后,把結果夾在報告欄里放在窗口外,護士自然會帶回去。
但那天有病人性急,等不到結果,自己跑到病理室,先敲門再踢門,把門踹得山響,保衛科過去制止,才發現病理室里靜悄悄的。
醫院的通訊錄里,只有她家電話,打過去,是她父母接的,都七八十歲了,慌慌張張地說:“她昨晚去買菜就沒回家,正想問單位呢。”大家也沒太在意,轉頭安撫病人,心里覺得李醫生太不負責任,有事也不請假,還彼此開玩笑說:是遇到好男人,私奔了吧?
第三天,她父母相扶相攙著找到醫院來了。原來她父母不放心,報了警,問有沒有交通事故,人家翻開記錄說:“有的,送到醫院來了。”全醫院的人面面相覷,都心里嘀咕,不會真是她吧?這時候才發現,根本沒人想得起她長什么模樣,只記得是白帽子白口罩白大褂,帽子口罩下的臉呢?大褂下的身體呢?
醫院領導慌了,陪二老去了殯儀館——又用救護車把二老送回來,直接送到心內搶救。老母親一見到尸體就認了出來,當場就不行了。
按理說,這么大的事,同事們都應該慰問一下,可是當我們看到這老太太躺在病床上默默流淚,老爺子站在床邊雙手緊攥,都不知道說什么好。因為是在我的科室,最后還是我上前,扶老爺子坐下。他轉向我的方向,眼睛卻像什么也沒看見,只喃喃道:“你們和她同事那么多年,怎么就認不出她呢?”
他不是在責備,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