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去了哪？（下）

學校植物園規模并不大，其間卻有兩三株桑樹。我跟班上的孩子們正在做著二十四節氣的語文實踐活動，驚蟄那天，上完一節驚蟄的課程，我們出去看驚蟄風物。植物園里的桑葚已經開始轉紅了。南方瓜果四季都有，孩子們對此，只是好奇多于驚喜罷了。我把桑葚的照片在網上分享出來，好幾個朋友驚呼，垂涎，都說好些年沒見此物了。過幾天，我又特意繞到植物園去，不出所料，枝上已經有許多紅得發紫的桑葚了，小心地摘了些回來。剛好周末，一家三口坐下來嘗嘗?！獏s都有些失望，微甜，帶點酸。各自嘗了三兩個?；仡^想想，那可是兒時鄉間最值得憶念的野果啊。那時老家沒有養蠶的習俗，家里也不種桑，以其發音不吉，鄉諺云，“前不栽桑，后不栽柳，當院不栽鬼拍手（白楊）”，所以零星的桑樹都長在鄉里僻遠處，野樹無主，春風里自開自落。桑葚熟時，打豬草途中偶然遇到，不妨敞開了吃。到后來，一個個滿嘴紅紫，衣襟手上皆紅跡斑斑，數日不褪，是童年抹不去的色調。

晚上看《我是歌手》，在韓紅《紅薔薇》的旋律里，自然地聊起小時候，日暖草薰春光爛漫的時節，田頭地邊的紅薔薇，白白與紅紅，蜂飛蝶舞，占盡田園風情。早春的時候，田野里過往，摘過多少次野薔薇的嫩莖充饑啊。如今，家鄉的土地上，野薔薇想必還在，只是怕再無人問津了吧。

上年春節沒回老家，在這邊備辦簡單的年貨的時候，我們興之所至，買了好些荸薺（也叫馬蹄）。荸薺差不多是我們小時候過年最期待的水果了。滿村子跑著挨家挨戶去拜年的時候，能得到幾只荸薺，是很值得珍惜的。種過荸薺的小塊水田，開春后浸了水，總會有些上年沒挖凈的荸薺，會生出小苗來，赤腳下到水田時，順著小苗掏下去，連水帶泥地拔出一只水靈靈的荸薺來，會有一份小小的驚喜?？墒?，如今一家吃著荸薺的時候，也嘗不出那時的滋味了。南方的好些家庭，會自制馬蹄糕，是不錯的消暑甜點，我們不大會這個。

還有，女兒小時候，無比歡喜地拔下三葉草等植物的葉柄或什么植物像喇叭一樣的花瓣，叫我們也嘗一嘗末端滲出的酸酸甜甜的汁液——這樣的游戲，也不再有了。

時間都去哪兒了？在時間里更改的事物，在時間的流里，那一顆浮浮沉沉，堅硬或柔軟的心，該怎樣安放呢？有時想想，會生出好些感慨。

在時光中悠游，也在努力地追趕著時間，為女兒的成長，多做一點事情。

她對于故土沒有多少認識，到南方后，中間多次回老家，也都來去匆匆，只在奶奶和外婆家各待上一段時間，幾乎無暇他顧。她印象中的家鄉，除了兩處的小村莊以外，對于故鄉風土、名勝，所知甚少。我希望她對家鄉有更深的認知和認同，有著屬于她自己的人文屬性和鄉土記憶，而不是一個在時代裹挾下的浮淺無根的人。就像臺灣電影《練習曲》里的句話，“有些事情如果現在不做，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去做了”?？粗⒆右惶焯扉L大，想起來就覺得很急迫。高一那年的寒假，排除了很多干擾和困難，一家人回了趟老家，主要的行程安排就是帶女兒認識我們所在的襄陽市和省會城市武漢。我們先在武漢呆了三天，每天都是早早地出門，哪怕霧霾天氣，也要登一回黃鶴樓，親眼看看青銅黃鶴的雕像和崔灝的題詩（為現代人沈鵬所書），大致指點一回晴川飯店、鸚鵡洲和漢陽的所在。哪怕僅剩一個多小時的時間，也要從“國立武漢大學”正門入，與櫻花大道上的枯枝合影，爬上老圖書館所在的山頭，穿越整個武大校園，直抵東湖岸邊。訪歸元寺，看古琴臺的廟會。離開武漢時，是舊歷年最后一天的早晨。天上開始飄起了雪花。到襄陽，正是風雪載途。女兒也是幾年沒見著雪了，這回，她驚喜于每一片雪花的美麗形狀，衣上、發上、臂上，看之不足。新年的頭幾天，少不得有一些必須的探訪安排。直到返程的前一天下午，才又覓得半日余閑，緊拉著女兒趕乘公交車，往古隆中去，下車已經是四點半了。買門票時被告知五點半主要景點將閉門。又只能是一通疾走，從諸葛亮躬耕地，直入草廬、三顧堂等。當日我們是最后幾個離開景點的游人，踏著濃濃的夜色出來時，回顧鐫刻著“澹泊明志寧靜致遠”的大門牌坊，字跡已不可辨?！蚁嘈?，雖是這樣倉促的行程，在女兒未來的生命里，仍將是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我們從什么時候不再把女兒當成小孩子看呢？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們一家人逛街，逛服裝店的時候，女兒開始不再是被動地緊跟在媽媽后面了，她開始有自己關注的款式，開始對媽媽的眼光發表觀點了，甚至，媽媽也開始對女兒的意見言聽計從了，女兒，差不多充當了媽媽的“時裝顧問”的角色。今年元宵節的時候，我十年教過的幾個女孩子（她們都上大學了，寒假還在大賣場跟必勝客餐廳里做打工），約好了過來我現在的學校，見見面，我也順便請她們給現在班上的孩子們上了一課，聊聊兼職打工的感受和大學生活點滴。看著她們著裝得體，大方自如地在臺上跟孩子們熱烈互動的情形，我在想著，再過三年，女兒也像她們這么大了，會是什么樣子呢？我把當時活動的照片給女兒看了，女兒一邊是羨慕著，同時也自然地點評起三個大姐姐的裝束來，儼然對時尚，對流行都了然在胸。我試著多問了些，她又打開微信，給我看她的那些同學們假期發在微信上的照片，對同齡人的造型，裝扮逐一點評。我覺得像那么回事。末了，她很認真地對我說：“其實我對時尚，對流行，可不是一般的了解?！蔽艺嬗行┢婀至?，女兒學習任務重，時間緊是不消說了，而且，她一直都沒有一臺智能手機，她用的舊手機，功能僅限于打打電話發發信息罷了（同學們大都有智能手機，這一點我們跟她聊過，也是征求了她的同意，她對使用現在的舊手機倒一直挺坦然）。她的那些海量資訊是從哪兒得到的呢？

上年我生日的當晚，女兒用她的手機給我發來一則短信。她們晚修后回宿舍洗漱完畢能安靜下來也是近十一點的樣子，我不知道她是怎樣匆匆地打下那么多字的，這短信倉促到連標點也無。但我讀來還是非常感慨。我就補上標點，錄于此吧?！鞍职稚湛鞓?！你和媽媽的生日都在十月，每年這時，你們便又老了一歲。雖然挽留只是徒然，好在至少這些年我們一家人用體貼和關切填滿著每一個無論身邊有沒有對方的日子。我在學校每次一通打回來，常常只是想睡覺前聽聽你們的聲音，星期六也是什么都不能阻攔一顆想回家的心，想回去享受你為我現磨的一杯熱豆漿，做你飯桌上笑話的捧場王。周六的早上支起一張小桌子一起在陽臺上曬太陽。爸，你是我們家的開心果，在我無力失落時微笑開導我的那一個，我在心中唯一覺得文筆再無第二而仰慕的有才哥。媽常常在我面前夸你，帶著一副很認真的表情，想不到吧？我一直覺得這幾年該算是我們家的轉型期吧，我也總算過了不算太叛逆的青春叛逆期，而你們能夠很好地理解我，這種理解讓我在你們的每一句話，每一個關切的舉動中都感到滿滿的幸福，好久都緩不過來。因為我真的很需要你們的理解。學習道路上一直有不安緊張失措，預定的軌道總是會不乖地發生小程度的偏移，但你們能為我著想，賜給我一種不論結果如何先鼓足干勁往前沖的強大力量。以后的以后，依然會是我們三個，一直一起走。而我，想讓你們知道的是，我會學著長大，更加成熟，像你們對我一樣地換位思考，多為你們著想，向著篤定的大學目標拼搏在高中！”——我是在這則短信里，才像女兒說的那樣，忽然意識到，女兒的所謂“叛逆期”，是這樣云淡風輕地，過去了。

值得慶幸的是，我們都還沒老。一個從前的同事、領導，前不久跟我說過這樣的玩笑話。好幾年沒見面了，他偶然轉到我的QQ空間里頭看到女兒的照片，說，“真快，一轉眼掌上明珠變小家碧玉了！”我回說，“是啊，真是長大了。今天在辦公室還跟同事也聊到你們家天天，說他迷籃球的時候在大太陽底下，坐操場上想籃球的情形，有意思。”他回說，“好在我們還年輕著?！蔽医K于忍不住笑了。

是啊，我們一直這么幸運，只是時間催得也夠緊。

上個學期末，女兒考試前一晚打電話，聊完了，掛了電話后，她又打過來，說還有個事兒要告訴我們。是什么事兒呢？她們高二教學樓前邊，有一片人工湖，湖里長年游弋著一群鴨子。女兒說，她在湖邊草叢里撿到一只鴨蛋呢。她拿起來搖了搖，覺得里頭有什么在晃動，她想是小鴨子要出來了吧，趕緊小心翼翼地放到原地。我聽著，松了口氣，笑了，原來是這個事兒啊，還真是料想不到呢。我只好跟她說，這是冬天呢，外頭這么冷，也不是孵小鴨子的季節，那只鴨蛋，怕是早就在那兒了，你搖的時候覺得里頭有什么在晃動，那是鴨蛋黃變質了，用我們老家的話，那鴨蛋是“謝”了。這個我有經驗，小時候，稻田溝汊，總有放鴨子的人，我們也常常能撿到鴨蛋，可差不多都是這樣的，壞了的蛋。

說心里話，我喜歡長大的孩子，而能有這樣一顆單純的心，讓你覺得，好像時光并沒有走遠。

（作者單位：廣東中山市紀中三鑫雙語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