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磊
彩陶是地球上的原始先民最早把裝飾紋樣與器物結合在一起的藝術品,也是遠古文化藝術的第一個高峰。遠古彩陶最具代表性的地區是西亞、中亞和中國。中國新石器時代的彩陶藝術,獨立產生,成就卓越,令人嘆為觀止。中國新石器時代彩陶上的紋飾有動物、植
物、人物、幾何形、旋渦紋、日月星辰等,創作手法幽玄神秘,蘊含著豐富的文化信息和原始宗教內涵,成為世界遠古藝術中的瑰寶。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人面魚紋彩陶盆,屬于新石器時代仰韶文化(約公元前5000~前3000年),尺寸為高16.5、口徑39.8厘米,1955年陜西省西安市半坡村出土。陶盆紅衣黑彩,裝飾典雅美麗。據專家考證,這是一件葬具,為兒童甕棺的棺蓋。
半坡類型屬于仰韶文化早期遺存,但即便如此,半坡彩陶的裝飾紋樣也極為豐富。尤其以魚紋、魚鳥紋、人面魚紋最具有該遺址的文化特點。
原始人類是從采集漁獵中走出來的,魚類是他們認識世界時與生俱來的記憶。這種能在水中自由自在游弋的生物,除了能讓人們免除饑寒,也一定給了先民們某種啟示:如何擺脫自身束縛追求自在境地。這種向往構成了原始宗教的某個節點。德國柏林V博物館藏的一件美索不達米亞薩馬拉期(公元前5500年~5000年)的水禽紋彩陶盆,其主體裝飾是十二條游魚的剪影。內圈四條,外圈八條,分別圍繞萬字形圖案呈逆時針方向游動。
而這件人面魚紋盆彩陶,盆內壁用黑彩繪出兩組對稱的人面魚紋:人面概括成圓形,額上涂有一高一低上下兩塊黑色,可能是當時的文面習俗。嘴旁、耳旁各有相對的兩條魚,構成形象奇特的人魚合體。頭頂有一三角形的尖狀角形物,四周用短線裝飾,這可能是一位巫師的化妝形象,而人面魚紋則可能是代表人格化的獨立神靈——魚神,魚是豐產的象征,表達了原始居民祈求豐產、種族繁衍的愿望。魚又是自由的生靈,能夠在大江大海中自由來往,而這是人所不能的。有的學者根據《山海經》中巫師珥兩蛇的記載,認為人面魚紋表現的巫師珥兩魚。寓意為巫師請魚附體,進入冥界為夭折的兒童招魂。
新石器時代世界各地彩陶中,都有鳥類的紋飾出現。但中國原始彩陶中與鳥相關的紋飾不但很多,而且不同時期的文化中有不同的獨特風格。例如有一件變體鳥紋彩陶罐,一對飛鳥共用一個鳥頭,相攜飛翔,意境奇特。在我國古代關于太陽的神話中,鳥是太陽飛行的載體,《山海經?大荒東經》記載:“湯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于鳥。” 天空中飛行的鳥類一定給了華夏先民無窮的想象,因此中國古代關于鳥的其他傳說也很多。
龍曾經是中華民族的圖騰。龍的紋飾起于何時,至今尚未定論。但在考古發現的早期古代藝術品中,有一種獨特的“鳥龍紋”裝飾。例如陜西寶雞石鼓山西周墓地出土了一件“雙耳青銅簋”的青銅器,器身上就有鳥嘴龍身的紋飾。而這種紋飾,是從彩陶上發展而來。
“鳥龍紋”最早見于屬于仰韶文化廟底溝期的一件彩陶盆上。該盆口沿下,繪有一條“鳥首蛇身”的“四翼鳥龍”,長60厘米。緊隨其后,又繪騰空飛動的“三翼鳥龍”一條,長38厘米。兩條“鳥龍”環繞盆腹上部腹圍最大處一周100厘米,首尾相接,呈飛騰追逐之狀。“鳥龍”頭前,又各繪圓點(徑1 . 5厘米左右)一個,似給人以“鳥龍逐日”的聯想。飛騰追逐的兩條“鳥龍”下,還有半厘米寬黑線一周,好像地平線一般。(見李寶宗《龍鳳呈祥——仰韶文化“鳥龍”彩陶盆》)
廟底溝遺址位于河南省三門峽市陜縣廟底溝村,是上世紀5 0年代發現并發掘的新石器時代遺址,斷代在公元前3900年至公元前2780年,現屬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關于“鳥龍紋”表達的意思,該盆收藏者,李寶宗認為,此盆是炎黃兩大部族融合的物證。他說,“炎帝部族的一支,是以鳳(鳥)為圖騰的。”“黃帝部族的一支,是以龍(蛇)為圖騰的。”“炎黃大戰,黃帝勝了,炎帝敗了。但敗了,不是滅了。……勝者的黃帝氏族為了籠絡炎帝氏族的人心,便將炎帝氏族以鳳(鳥)為圖騰的旗幟與自己氏族以龍(蛇)為圖騰的旗幟進行了改造,合二而一。于是,在一個新的部落聯盟誕生的同時,一面新的旗幟也隨之誕生了——龍鳳合體的‘鳳(鳥)首龍(蛇)身或者說‘鳥首蛇身圖騰誕生了。于是,在這面旗幟下,不論姓姜,還是姓姬,大家都成了一家人。……這件‘鳥龍彩陶盆,就是炎黃兩大氏族融合后為‘祭天而制作的一個法器,正是這件法器,為我們留下了一幅記錄這一具有深遠影響的偉大事件的歷史畫卷。”此為一說。另外有一說,認為該紋飾鳥頭前面的圓點可以理解為太陽,此圖飾表現的是鳥龍追逐太陽,這件彩陶盆鳥龍紋,既反映了仰韶文化先民的鳥崇拜,也反映了仰韶文化先民的太陽崇拜。
由于該紋是鳥頭與蛇身的結合,鳥為陽,蛇為陰,鳥飛天,蛇行地,讓我們看見在仰韶文化先民的心目中,天地相通,陰陽同體,天地陰陽是既對立又統一的,鳥與蛇的結合,是天與地、陽與陰的結合。顯然,鳥龍是仰韶文化先民創造出來的信仰神物,它也讓我們得以窺見中華先民豐富浪漫的想象力和創造力。新石器時代出現的鳥龍紋飾應當是中國古代典型圖飾龍與鳳的雛形。
從廟底溝類型演化而來的馬家窯文化中,有一種很特殊的裝飾方法:在瓶、罐、壺等器物上,常常以平行線分出頸部裝飾帶、肩部裝飾帶和腹部裝飾帶,裝飾帶中間以疏密相間、輾轉反側的弧線組成流動密集的螺旋紋。兩種形式組合成完整的器物裝飾,形成層次分明,動靜結合,流暢奔放的裝飾風格。對于這一時期的螺旋紋樣,許多學者認為是鳥紋的演變。螺旋狀的抽象鳥紋,就像一群鳥的飛翔軌跡,群鳥飛翔需要借助風力,或飛翔本身就會產生流動的風。華夏民族傳說有“風”姓祖先。《太古河圖代姓紀》記有:“伏羲氏燧人氏子也,因風而生,故風姓。”似可推斷這種鳥的圖騰紋飾已是華夏祖先伏羲氏族的族徵了。而旋紋作為馬家窯文化成熟期的主要裝飾形式,其鳥紋族徵的性質也更加強烈了。
在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還藏有一件八角星紋彩陶豆。豆為盛食器,也是祭祀用的禮器。此豆口沿上用褐、紅彩繪對頂三角形與若干線條相間組成的圖案,腹部用白彩在深紅色陶衣上繪有5個方形八角星狀紋飾,紋飾構圖對稱,色彩對比強烈,堪稱我國彩陶藝術珍品。陶豆口徑26厘米,足徑14.5厘米,通高28.4厘米。1978年出土于山東泰安縣大汶口。
陶豆八角星中央,繪有一塊很規整的矩形。以方矩為中心,四邊向不同方向各自延展出兩個角,這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光芒四射的太陽,而向四周伸展的八角,也似乎寓意著無際的天空,中間方矩形則象征著大地,天圓地方,這應當是古人眼里的世界,以藝術的形式表現在彩陶上的投影。
同樣的八角星圖案,還出現在同一時期的其他陶器中。中國南京博物館所藏的一件大汶口文化彩陶盆中,沿著盆腹的外沿四周,同樣繪有一圈八角星,星與星之間,用雙豎紋線分隔。兩件陶器,表現手法一樣,都是在紅色胎衣上用白彩繪圖。
大汶口文化位于黃河下游的山東和江蘇北部,因在1959年首次在山東泰安大汶口和寧陽堡頭村發掘新石器時代遺址而得名。據碳十四測定,大汶口文化約在公元前4040年~公元前2 2 4 0年期間,屬新石器時代中期。比之黃河中游的仰韶文化,此時它的制陶工藝已具有更高水平。大汶口文化的突出特點,是其強烈完美的造型意識。這兩件陶器的造型生動,彩陶盆下方向內收斂的腹底幾近完美。大汶口文化以素陶為主,有意追求造型本身的多樣性和美學特征,彩陶數量很少,因此,這兩件八角星彩陶所傳遞的文化信息,就更顯得神秘和珍貴。
古代中國人一直相信天圓地方。在著名的漢代武梁祠畫像石里面,有“伏羲女媧”像,伏羲手持一矩,女媧手持一規,一個畫方形的大地,一個畫圓形的天空。這是古人關于天地的視覺經驗。而這種視覺經驗,早在公元前三四千年的大汶口文化中就由中華先人表達出來了。不僅僅是視覺表達,八角星圖案的出現,一定還隱藏著先民對宇宙天地的敬仰。新石器時代彩陶的圖像,已出現虛實相生,黑白互補等藝術形式,史前文明中的初民尊崇大地,敬畏上天,把天和地視為構成宇宙的兩大單元,從中可以窺見中國古代哲學陰與陽兩極對立又和諧統一的思想萌芽。
作為參照物對比,從西亞特別是古埃及遠古彩陶紋飾上看,雖然同樣崇拜生命的源頭:太陽和大地,但同時也崇拜一切和人們生存有關的東西,如一切可供生存的植物,特別是認為所有動物皆為神。如洋蔥被認為是“尼羅河畔之神”,公牛和公羊不但是圖騰的表征,而且是神的本體。這兩種動物之所以被視為神圣,來自代表創造力的性的強而有力。許多彩陶都以排列的動物為紋飾,如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藏古埃及一件彩陶,上面飾有一排公羊,中間是一組類似山峰的紋樣,下面是一排駝鳥。從埃及初始文明的文化特色與華夏初始文明的文化特色作一對比,是很有趣的現象,似乎前者更看重于大地,后者更偏向于天空,前者的審美更寫實,后者的審美更浪漫。當然,這只是筆者根據彩陶紋飾產生的想象,沒有真正的科學依據,權當一說。但世界各地的彩陶均展現了當時當地人類物質生產和精神生活的最高形態,則是無可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