糯米么
道路兩旁的梧桐樹沐浴在清晨的曦光中自由呼吸著,空氣里滿是梧桐汁液混著夏日獨特的青草香的微苦味道。
如斯良辰美景,我卻騎單車馱著一個一百六十斤的移動飯桶匍匐在路上揮汗如雨。到了早點鋪,陳素蘿大大咧咧從我自行車上往下一跳,熟門熟路拐進早餐店,一甩袖子豪情萬丈:“三屜小籠包一屜肉的兩屜素的,再來一碗素雞面,上面要擱兩塊大排臥個荷包蛋,再要一杯原味豆漿一碗小米粥。哦,對了,最后還要一份海鮮炒飯!”
我在一旁拼命揮手:“你別點這么多,咱們兩個吃不完!”陳素蘿斜我一眼,說:“我還沒點你的呢。”我一聽,當時就嚇出了一身冷汗,立刻醒了。
我跟陳素蘿住對門,說得矯情點兒就是青梅竹馬。
8歲的時候我剛搬來這個院兒,我下樓沿著墻根溜達玩兒。突然一股香氣攫住我的嗅覺神經。我循著香味找過去,發現一個小個子沖著具有燎原之勢的火堆一邊哭一邊吐口水!試圖用吐口水滅火!我一邊想著這是誰家孩子這么二百五,一邊脫下棉襖撲打火焰。火熄滅了,我斜一眼還在嗷號的小個子,一把撈起余燼里散發著焦煳香氣的棉襖和地瓜揚長而去。
晚上,我媽讓我給對門送雞蛋去,我才發現給我開門的就是今天下午那個差點讓火給燎了的小個子。她顯然記起了我是誰,一見我就一臉的苦大仇深,沖著我大喊:“你這個搶我地瓜的人去死吧!”這個小個子就是陳素蘿。
小學初中高中我和她竟然都在一個班。陳素蘿從小就能吃,而且變得越來越能吃,身體吹了氣兒似的橫向發展。小學的時候就能面不改色吃下一大份餛飩外加五根油條兩個茶葉蛋;快要中考的時候書包里滿滿的都是零食,還大言不慚“我不吃東西就沒力氣學習”。高一的時候為了一個老字號店的酸角糕從城南跑到城北,結果遲到了三十分鐘,被老師罰站寫檢查。為此,我給她起了個外號叫“陳肉蘿”。
第二天,我早上一出門就看見陳素蘿站在門口等我,說實話由于昨晚上那個荒唐又驚悚的夢,到現在我對陳素蘿還有點無法直視,卻又忍不住細細打量她。她站在清晨濃稠的金色晨光里,撩開劉海兒露出光滑白凈的額頭。年少的嬰兒肥已不復存在,高三的繁重壓力讓她看上去消瘦了不少,盡管還有些肉肉的,卻已順眼太多。
“沈黎明,你怎么愣住了?”陳素蘿走近,拍拍我的臉。我如夢初醒,一把揮開她的手,大步向前走去。我沒敢對上她不解的眼睛,因為我窘迫地發現,被她的指尖輕拍過的地方,像是被吻過一般灼熱發燙。
到了早點鋪,我如臨大敵般緊張地盯著陳素蘿的嘴。生怕她語不驚人死不休。
“兩籠包子,一籠素的一籠肉的,再來兩碗小米粥。”
我松口氣,接口道:“那我要一碗餛……”
“我點的是咱們倆的。”陳素蘿打斷了我。咦咦咦?這跟劇本差太多了!
“喂,陳肉蘿,你怎么吃得那么少?”
“今天開運動會,我不敢吃太多。”
“運動會跟你有什么關系?反正你就坐在看臺上看比賽。”
“我報名參加了1500米。”陳素蘿再次打斷了我。
運動會開始后,陳素蘿將裝滿了零食的書包往我懷里一塞就去檢錄了。我百無聊賴地啃著酸角糕,心里幸災樂禍地猜測著等一下陳素蘿是倒數第一還是倒數第二。
正當我胡思亂想的時候,身邊有人拍我肩膀,我扭頭,發現是陳素蘿初中的好朋友陶言爾。
“等誰比賽呢,這是?”
“陳肉蘿那頭豬啦。”
“噗,你們還在一起?素蘿還跟原來一樣能吃嗎?”
“哼,都走火入魔了!為了買酸角糕不惜遲到三十分鐘!”
“什么?素蘿對酸角過敏你不知道嗎?”
我一怔,張了張嘴,卻不知道怎么開口。陶言爾瞅了一眼我懷里的包,神秘地笑笑,話鋒一轉:“沈黎明,你還記得快要中考的時候,班里幾個調皮男生罵陳素蘿‘死胖子,被你放學叫住干了一仗嗎?難道你不奇怪嗎?同樣是打架,他們被留校察看而你卻僅僅被記過。其實,是素蘿每天都背了滿滿一包零食到學校分給咱們班同學,央求他們在學生會仲裁部調查問卷上說你好話,還寫了一份全班簽名的擔保書送到教導處,所以你才只是被記過。唉,真羨慕你啊,被素蘿用心地喜歡著。”說完,陶言爾輕輕說完就起身走了,她的話卻猶如驚雷一道炸裂在我耳畔,腦子嗡嗡地叫囂著——是啊!一直愛吃酸角糕的人,是我啊!陳素蘿喜歡我?我全然沒了看比賽的心思。
9歲的時候陳素蘿的爸媽外出辦事,把她鎖在家里。回來路上遭遇全市大堵車,整整堵了六個小時。陳素蘿在家里餓得哇哇大哭,我沒法進去,就從門底下給她塞東西吃。于是她蹲在門里一邊抽搭一邊狼吞虎咽,我蹲在門外給她講笑話,直到叔叔阿姨回來。從那以后陳素蘿性情大變,變得能吃、變得發胖。
看臺上忽然人聲嘈雜。
“有人暈倒啦!快叫老師!”
“那不是高三(4)班的陳素蘿嗎?怎么在跑道上暈倒啦?”
我腦子“轟”地炸開了,陳肉蘿你個笨蛋!可千萬別有事啊!
老師檢查完了說沒什么大礙,背到醫務室打瓶葡萄糖就好了。我撈起陳素蘿就跑。這家伙,變得這么輕了也不跟我說一聲。
“逞什么強啊,笨蛋!”我邊跑邊沖背上吼道。
突然背上傳來虛弱又悶悶的聲音:“因為想證明自己……并不是只會吃,還能干別的事。其實,我只是怕餓的感覺……”
由于9歲時被鎖在家里的經歷,她從此害怕饑餓,所以才會拼命地吃……
夕陽的余暉將整個醫務室染上溫暖的洋甘菊色,床上的陳素蘿悠悠轉醒,一向健氣的少年扶著床頭柜睡得香甜,手里還攥著一張字條,陳素蘿好奇地拿出來看,上面是少年一貫張牙舞爪的字體:我想陪你從錢餃到雪糕,從手套棉襖到長裙飄飄。
質樸又霸道還帶點幼稚的語言讓陳素蘿失笑,她發現下面還有厚厚一層涂改液,她拿起字條對著夕陽輕輕地念出來:我想陪你吃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