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晴川
五、魔刀
水通玄命人停了車,對李潯陽笑道:“前方便是自在玄門的地界了吧,李仙長可自去投奔玄門道觀,水某另選吉日上山,咱們就此別過!”
這一路居然履險如夷地躲過羅織門鋪天蓋地的追索,李潯陽大是歡喜,雖知水通玄是魔宗之人,卻也抱手客氣了幾句,道:“多謝水先生仗義了。今后若是有事求到李某頭上,先生只管說話,刀山火海,山人決不推辭。”
李泠聽這話頗為耳熟,心下暗笑:這多年來,這等慷慨豪氣的言語也不知聽義父說了多少回了,卻從未見他真做過一樁!難得這次在青原莊他老人家仗義一回,卻還是被逼無奈……
一番客套之后,雙方分別。
站在林子邊上,眼見水通玄的大紅車廂骨碌碌遠去。李潯陽兀自大是感慨,道:“這一路有吃有喝,當真不賴。下了車,也不知哪年才能喝上那等好酒。商道?剛柔之爭……哼哼,這些東西頂個屁用!”
李潯陽便帶著二小前去那古觀投宿。
觀內只有一老一少兩個道人。李潯陽過去跟那觀主老道打了招呼。那老道士臉上皺紋堆壘,形容枯槁,瞧來已八九十歲了,只懶懶地點了個頭,便不再搭理他們。
李潯陽只得引著二小去北頭的偏僻廂房歇了。這古觀雖然殘舊,倒不缺柴米,當晚那小道士便恭恭敬敬地將飯菜給他三人端來。那觀主似是老糊涂了,也不來收李潯陽的香火錢。
安頓好了二小,李潯陽便悶在屋內琢磨那魔刀天鉞斬。這樣式奇特的寶刀被他用水洗過多次,愈發燦然生輝。李潯陽揣摩良久,也看不透這魔刀有何異常。
吃罷了午飯,李泠怕黎瑛獨處憂傷,便拉著她四下里轉悠,見那老道士終日無精打采地偎在神像旁,心內便有些感慨:人生在世,真是哪樣的活法都有啊。
二小回到屋內,李泠又東拉西扯地陪黎瑛說了些閑話。黎瑛到底心神凄苦,更兼一路勞頓,便先在榻上歇了。李泠則偎在案頭打起了瞌睡。
兩人正在屋內打盹,忽聽得院中響起李潯陽的一聲長笑:“哪條道上的朋友,有何指教,便請快快現身!”
李泠一個激靈,昂頭看時,見窗外昏沉沉的,已是黃昏時分。他心中一凜:難道羅織門的狗賊追來了?他忙和黎瑛快步搶到院子中,只見義父橫劍當胸,虎視眈眈地盯著道觀門口。
道觀的大院內已多了一個身材肥胖的錦衣客。這人的腦袋碩大無比,滿面微笑,倒似一個發了橫財的鄉下富紳一般。李潯陽緊盯著那張笑瞇瞇的胖臉,滿面戒備,沉聲道:“敢問閣下尊姓大名,不知有何指教?”
“在下姓尤。”錦袍客滿臉都是和氣的笑容,“剛剛接到了本閣密報,這道觀內來了個風水先生,還帶著兩個小孩,妙極妙極!”
“閣下是羅織門的人,姓尤?”李潯陽猛地想起一人,驚呼道,“羅織門幽天閣主——‘鬼憂人怨尤淵?”
“正是在下。”尤淵笑吟吟道,“咱們早接到了羅織門秘訊,聽說青原莊內的地宮已破,那把魔刀出世了。羅織門要四處布控,老夫卻嫌麻煩,既然青原莊內只跑出了一個玄門風水先生,便在七曜天峰外的幾處玄門道觀布下眼線,便可以逸待勞。這法子果然省時省力,連老夫都對自己萬分佩服!”
李潯陽心內一沉,不想一路小心謹慎,卻給這幽天閣主用這守株待兔之法探出了蹤跡。李泠和黎瑛更是神色一緊,黎瑛急忙也拔出了腰間的寶劍。
“可惜啊,這兩日顧門主不知又有何要事,總也不見蹤影,不然的話,定會親自趕來。”尤淵臉上和暢的笑意不曾減了一分,“閣下便是李潯陽吧,那魔刀現在何處,能否拿出來讓老夫先開開眼?”
羅織門武士大多兇惡霸氣,只這尤淵一直笑容可掬,但這笑容落在李泠的眼內,卻更增了一股陰森。
李潯陽臉色鐵青,他知道這位幽天閣主號稱“鬼憂人怨”,手段狠辣,天怒人怨。此人雖是獨自一人,只怕比胡慰那些人還要難對付得多,當下橫劍冷笑:“老夫這里沒什么魔刀,砍柴刀倒有幾把。”
尤淵仰頭大笑:“先生果然有些膽魄。好,我很想看看你的膽,到底有多大!”笑聲中他左掌陡出,詭異絕倫地抓向李潯陽肋腹的肝膽之間,指問勁風嗖嗖作響,竟是真要將他開膛破腹,抓出苦膽來瞧瞧大小。
“破!”李潯陽卻低喝一聲,短劍疾出,一道寒芒騰起,在他腹前彎出半圓銀虹。
尤淵的怪掌倏忽收回,凝視著暮色中如有實物的劍圈,雙眸熠然閃動,緩緩笑道:“玄門伏龍派的大璇璣術,不想當今天下,還有人精通此術?”適才李潯陽的短劍雖只一畫,但劍上勁力循環往復,綿綿不絕,讓尤淵竟也生出進退彷徨之感。
“慚愧慚愧,全是些雕蟲小技。”李潯陽手拈長髯,一副成竹在胸的世外高人之狀,悠然道,“碰巧能陪尤閣主玩上一玩。”
“好,好得很!”尤淵臉上笑嘻嘻的神色不見了,反手緩緩拔出一把烏沉沉的劍來。這把劍只有二尺來長,但通體粗厚,配上陰暗的光色,便如一條烏黑的怪魚。
“哭喪劍?”李潯陽盯著那怪魚般的短劍,臉色也如要哭喪一般。尤淵冷冷點頭:“哭喪劍出,鬼憂神怵!此劍一出,便得血流成河。李先生有幸,激得尤某再出此劍,這小道觀中的男女老少,稍時都得化作劍底亡魂。”
李泠聽得他陰森森的聲音,不由渾身發毛。說來也怪,他這把黑沉沉的怪劍一出,院中便凝起一股森冷的殺氣,仿佛無數亡魂從地底冒出,圍攏在尤淵身周,發出無聲的嘶叫。
猛聽“嗚”的一聲,怪劍發出尖銳的厲嘯,斜斜斬向李潯陽脖頸。李潯陽忙揮起短劍招架,但覺雙劍一交,對手的哭喪劍上竟帶起一縷若有若無的陰風,讓人不寒而栗,想到這位幽天閣主殺人如麻的狠厲傳說,心下更慌,不由嘶聲大叫起來:“定元你個老雜毛,你再不出手,老夫可就駕鶴西歸啦!”
李泠大奇:難道這里還有義父的救兵?一念才起,便聽“嗚”的一聲,古觀內驀地響起一道清冽的笛聲。
這笛聲清如鶴唳,只一個音韻,調子越拔越高,恍惚中李泠似是看到那縱聲長唳的大鶴振翅高飛,直沖九霄。他的心也隨著那笛聲漸升漸高。笛聲鉆入云霄,這一音韻才拐了個彎,悠然飄落。
隨著這道悠長無比的笛聲落下,李泠才長舒了一口氣。他一扭頭,才發覺竟是那老觀主懶洋洋地縮在一株老柏樹下,捧著一支長長的銅簫吹奏。
“這老道士難道是個高人?”黎瑛驚道,“他一口氣竟吹得這么長,居然不必換氣?”
奇的是這老觀主笛聲一起,尤淵眼中的殺氣登時一斂,跟著便瞇起眼來側頭靜聽,好似樂師在欣賞知音名曲一般。
那笛聲曲韻簡單,但起伏卻是極大,高拔處如天風穿云,橫掃云漢,低回處又似老龍潛潭,深澗流泉,一股高妙浩瀚之氣隨曲飄蕩。一時間院內數人均有心清神靜之感。
“萬籟天韻?”
尤淵待那笛聲一停,終于張開雙眸,嘆道:“清笛一曲,便使尤某殺氣消散,實在高明!想不到這里竟還有一位玄門紫箓派的高人。”
大唐時世人頗好吹笛,那時俗稱的笛子其實就是后世所謂的簫,非但王宮貴胄的府內都有吹笛高手,便是市井百姓也好手捧竹笛吹奏。但這老道士所用的卻是罕見的銅簫,聲音沉厚雄渾,那幾個氣可遏云的高調,更顯出極深厚的內功修為。
“天韻以聲凝心,心定則神安,神安則怒散,自然殺氣消斂。”老觀主揚起那張滿是皺紋的老臉,緩緩道,“這道理便如同太陽當空,魍魎遁形。”他以幾聲銅笛,驚散了幽天閣主哭喪劍上的殺氣,此時說話仍是慢吞吞的,依舊是一個毫不起眼的鄉間老翁的模樣。
尤淵道:“道長尊號定元,莫非是紫箓派元字輩的高人?”
老觀主搖頭道:“山野老朽的賤號,何足掛齒。尤閣主今日只怕難以得手了,不如就此罷手吧。”
尤淵眼芒一燦,冷冷道:“往日里若憑道長這一曲清音,尤某也就高抬一手,但這天鉞斬的事非同小可。既然如此,二位一起上吧,尤某便會會紫箓派和伏龍派的兩位高人。”
“老道好對付。”老觀主接著搖頭,“但東極紫苑已傳話過來,丹劍派高手這便到了。尤閣主此時脫身,還來得及!”
“東極紫苑,丹劍派高手?”尤淵臉色變幻,隨即干笑了兩聲,哼道,“丹劍派便好了不起么!”
話音未落,忽聽得院門處飄來一聲冷笑:“很好,在我玄門腳下,這般輕蔑我丹劍派的,你是頭一人!”笑聲甫出,一縷劍氣已激射而至,瞬間直襲到尤淵的身前不足二尺之處,陡然凝住,那人才冷冷道,“丹劍派譚易清,請教了。”
這一劍倏忽而起,倏忽而止,森森劍鋒如一道冷電般橫在尤淵身前,院中的眾人才看清了那持劍的竟是個白衣文士。那人身材頎長,長髯漆黑,目光清如寒潭。那把劍也大得駭人,長近五尺,冷輝如電。
“譚易清!”尤淵心中一凜,給那劍氣侵得遍體生寒,忙退回一步,冷笑道:“丹劍派易字輩高手,果然名不虛傳!”口中客套,掌中哭喪劍嗖地挑起,一道幽黑的劍氣如烏龍出水,纏向對手脖頸。
譚易清臉色陰沉,長劍挾著一道龍吟,畫出一道圓圓的光輪,蕩開哭喪劍,跟著卷向尤淵的胖腰。這一劍光芒如電,競凝成一道圓環,隨著他劍招變幻,光圈滾滾而動。
“劍輪!”旁觀的李潯陽忍不住一聲驚呼。這劍輪神通乃是丹劍派在玉虛劍氣之上的一門奇功,一經施展,劍意圓轉如輪,李泠等人雖是分處院子四處,卻同時覺出了道道森冷之氣如刀輪般飛旋過來。
尤淵神色大變,哭喪劍狂揮疾舞,發出嗚嗚的詭異劍鳴,聲如群鬼齊哭,數道黑芒連環激射,勉力將譚易清的劍輪蕩開。
譚易清驀地冷笑一聲,那“劍輪”光圈由大而小,劍上勁氣如潮,疾向尤淵的肋下旋來。雙劍相交,數道耀目的銀色光輪連綿疾閃,嗤的一聲,尤淵肥胖的襟袍已被譚易清的長劍挑破。他如醉酒般地向后踉蹌了幾步,才拿樁站穩。
李泠見來了強援,又驚又喜,趕到李潯陽身邊,低聲道:“義父,他是誰?”
李潯陽舒了口氣,道:“闊劍譚易清,算來也是玄門丹劍派的第三把好手!”便向那人拱手笑道,“譚兄,多謝援手。”
譚易清長眉一挑,傲然頷首,并沒搭理他。
李潯陽討個沒趣,吐了口濃痰,低聲嘀咕道:“呸,丹劍派的人個個都是臭架子”
譚易清轉頭凝視尤淵,道:“不才晚來一步,遙遙聽得閣下說了一句有關我丹劍派的話,是也不是?”他的語聲極清極緩,旁人聽了都覺心神發緊。院中的人都知道,尤淵先前確曾大喊了一聲“丹劍派便好了不起么”。
“那又怎樣?”尤淵臉色變幻,冷笑道,“想人多為勝么,你可知這古觀外,有我多少羅織門高手么?”羅織門武士最好爭功,尤淵自恃武功高明,為搶得大功,獨自趕來,此時眼見群敵環伺,才生出些許悔意。
“我不管你有多少高手!”譚易清神色更冷,劍氣灌注之下那把古劍燦然生輝,一字字地道,“只請閣下將那句話再說一遍。”尤淵雙眉連抖,便要破口大罵,但又覺自己只要稍一開口疏神,便會被對手的長劍穿心而過,口唇哆嗦幾次,竟吐不出半個字。
院中忽地響起一個低沉蕭瑟的聲音:“丹劍派的家伙,便好了不起么?”
這句話聲音不大,卻不啻平地驚雷。眾人俱是一震,回頭望時,卻見院子當中不知何時已多了一個灰袍文士。那人臉罩黑巾,一身灰袍幾乎和蒼茫的暮氣泯同一色。雖然那人就這么靜靜而立,但眾人卻都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看到的不是個血肉之軀,而是一個虛幻的影子。
眾人一凜之際,驀地灰影閃動,李潯陽只覺左臂如遭電擊,一聲大喝,掌內的竹竿已被那灰袍客夾手奪過。精芒閃處,竿內的天鉞斬已破竹而出,在空中畫出一道耀目的光痕,又穩穩凝在那灰袍客的手中。
這灰袍客驟然出現,不但出言直斥丹劍派,更在眾目睽睽之下奪了李潯陽手中的天鉞斬,且出手之妙,神乎其神。
霎時古觀內鴉雀無聲,微微一沉,尤淵、譚易清、李潯陽和定元道長忙展開身形,瞬間便立在這人的四處,形成合圍之勢。
“閣下武功精妙,又何必藏頭縮尾。”譚易清長劍斜指,冷冷道,“便請報個萬兒吧。”
李潯陽這時還覺得左臂灼熱無比,拱手道:“多謝手下留情,閣下定是一派宗師,請現出尊容,讓咱們大伙開開眼界。”
灰袍客凝望著譚易清劍尖的精芒,緩緩道:“丹劍派的丹劍神功以龍虎真氣為基,只有坎水龍氣與離火虎氣七返九還,水火既濟,才能煉出劍芒制敵的玉虛劍氣。只是你的劍芒雜而不純,鋒芒太露。‘玉虛三劍,慧劍為尊,看來潭道長只修到了第二重的氣劍功夫。”
譚易清聽得他隨口指出自己修為之境,不差毫厘,不由神色一變,劍上寒芒霎時一暗。
灰袍客已望向尤淵,搖頭嘆道:“幽天閣主的哭喪劍法本來煞氣凜冽,只是你適才心神一泄,氣勢上為人所懾,劍法自然施展不出了。”
尤淵望著那人神色,忽地想到一人,登時滿面謙恭,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前輩指點得是!”
譚易清長劍一振,沉聲道:“閣下指點夠了沒有,那把魔刀乃是我玄門之物,還請物歸原主!”
“既稱魔刀,又怎會是玄門之物?可笑可笑!”灰袍客傲然長笑,“某家途經此地,聽得幾個羅織門的爪牙說什么古觀魔刀,這才趕來瞧瞧熱鬧,沒想到竟是不虛此行。譚易清、尤淵,你二人都想要這魔刀么?”
譚易清傲然昂首,道:“不錯!”
尤淵點了點頭,觸見灰袍客冷電般的目光,又急忙搖頭,卻又心有不甘,神色頗為尷尬。
灰袍客呵呵一笑:“這也簡單得緊,你二位聯手,若能接得下老夫一刀,老夫立時扔刀而退!”
譚易清冷笑道:“潭某自出江湖,便是千軍萬馬,也是一人獨對。你竟讓我和旁人聯手接你一刀?”
“不成么?”灰袍客傲然笑道,“天下滔滔,值得我出刀之輩屈指可數,難得這小小道觀中竟遇到兩位。老夫平生用刀無數,但此刀頗有古怪,到底是不是天鉞斬,正好請二位一試。”
他屈指一彈那天鉞斬,那魔刀嗡然震顫,發出一聲長吟。也不知他手上灌注了什么古怪內勁,那聲刀鳴似有形質一般,忽鉆入眾人心底,眾人、的心竟也跟著那刀身一起,不住發顫。譚易清正對灰袍客,首當其沖,臉色微變間,本已涌至口邊的狂話只得硬生生咽下。
“老夫無暇久候,”灰袍客驀地仰天長嘯,“二位,接刀吧!”
話音一落,古觀內風云突變,李泠只覺無窮無盡的森寒之氣從頭頂的天空、四周、甚至大地深處翻上來,飛涌到灰袍客那高擎的天鉞斬上,又更加洶涌地四散奔騰。此人一刀未出,便已凝聚了天地之威。
李泠和黎瑛都耐不住那驚人的刀氣,倉皇著向后退去。
猛然間黃芒厲閃,院中如同爆出一道金色的霹靂,尤淵和譚易清齊聲大喝,聲若雷震。驚人心魄的大喝聲中,金色光芒驟然一燦,刺得人雙目難睜。
李泠只覺眼前發花,灰袍客這一刀幾乎同時劈中了譚、尤二人,因為尤淵的哭喪劍和譚易清的巨劍在同一刻發出了鏘然銳響。
精芒飛躥,哭喪劍和巨劍同時脫手飛出,尤淵連退數步,才勉力頓住身形。譚易清本想硬挺不退,卻被那股剛猛無匹的刀勁震得雙腿發軟,終于左膝跪倒在地,口角一行血痕,緩緩滴下。
灰袍客穩穩收刀,滿院游躥的駭人刀氣終于消散。李泠這時才吃驚地發現,灰袍客手中只握著半截天鉞斬。就在無力跪倒的譚易清身前,赫然插著半段金刀。
這流傳百年的魔宗異寶天鉞斬,居然被灰袍客一招震斷。
灰袍客手握半段寶刀,久久不語。院子中的人都驚呆了,一時院內靜得落針可聞。
“此刀絕非天鉞斬!”說這句話時,灰袍客一字字地吐出,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勁氣。譚易清愕然道:“你說什么,此刀竟不是……天鉞斬?”
灰袍客冷冷道:“自‘天鉞斬出,魔興道枯這御天魔咒流傳天下已來,這世上已出過五把號稱‘天鉞斬的魔刀了,這……是第六把!”他凝視手中半截寶刀片晌,終于揮手將斷刀拋在地上。
眾人震驚之際,灰袍客已仰天大笑,轉身而去。瞬息之間,那道灰影已隱入茫茫暮色中,只剩那朗朗笑聲裊裊不絕。半段魔刀還斜插在地上,淡淡的暮靄中,刀上的黃芒依舊寒光凜凜的,只是,卻如同少了一只眼的美人一般,沒了神采。“這刀……竟是假的?”李潯陽不可置信地嘀咕著。
尤淵則呵呵低笑起來:“若真是魔宗第一寶刀,又豈會一招而折?”
李潯陽舒了口長氣,緩步上前,將兩段魔刀撿起來觀瞧。譚易清這時也覺氣血凝定,忙將口角鮮血擦得干干凈凈,和定元道長左右圍攏過去,借著暮色細細揣摩。
半晌,定元道長才長長一嘆:“此刀鋼口不足,貌似鋒銳,實則過脆,被那人以無儔內力運使,又經得易、清二位的劍氣激震,終于折斷。”
譚易清也搖了搖頭,嘆道:“便是稍有名氣的寶刀寶劍,也不會一招而斷。相傳那天鉞斬乃當年魔宗第一名匠妙風子親手煉制,斷然不會如此脆弱。”
李泠卻不死心,叫道:“義父,或許,這也是那些魔宗妖人定下的詭計,這天鉞斬名頭太大,他們偏偏要弄出個半截的刀來,以惑人眼目?”
李潯陽呵呵冷笑:“旁人或許會看走眼,但適才那人乃是天下使刀的祖宗,他既說此乃假刀,斷不會錯的。”
譚易清久居在七曜天峰上,對江湖之事所知不多,回思適才那灰袍客通天徹地的手段,兀自心頭生寒,揚眉道:“李道兄知道那灰袍人是誰么?”
李潯陽翻起白眼冷笑道:“譚大劍客劍術通神,怎的竟不知敗在何人手中?”
定元道長怕他二人再起爭執,忙一指墻頭,笑道:“李道兄已說了此人是天下使刀的祖宗。呵呵,天下第一刀法,除了那人的‘風刀霜刃,哪有第二人當得此號?”
譚易清恍然而悟,道:“他……竟是宇文世家的掌門?”
尤淵道:“不錯,那必是天下六大世家之首抱云城主宇文岳,適才咱們見到的,便是號稱天下第一刀法的‘風刀霜刃,席卷山河!想不到尤某竭盡全力,竟接不下此人一刀。”
“抱云城主,六大世家?”遠觀的黎瑛聽得奇怪,問李泠道,“我聽這名字有幾分耳熟呢?”
李泠道:“沒錯,小瑛子你還有幾分記性,當日義父曾跟你說過,天下武林已成三足鼎立之勢,除了自在玄門和逍遙魔宗,便是這六大世家了。所謂世家,便是家大業大,十幾輩子的富貴大族,家中的人物都是公子小姐,個個雅致高貴。”
“那這六大世家都是哪些?”
“這六大世家除了抱云城宇文世家,便是獨橫槊樓的元家、秋雨軒的雷家、九霄莊的谷家、舞袖館的韋家和乾坤堂的武家。這六家各有獨門奇功,在江湖上呼風喚雨,名震一方……”說起自己僅知道的這點江湖掌故,李泠不禁眉飛色舞,“其中更有新老之分,宇文、元、雷這三家成名更久,根基穩固,起碼也在百年以上,江湖中人便將其名號串成‘抱云橫槊聽秋雨。
“韋家、谷家和武家則是這些年來才崛起,這新三家雖無老三家根深歲久,卻均擅經商生財,都是財大氣粗之輩,人稱‘銀韋玉谷黃金武。對了,還記得水先生曾提起過的乾坤堂嗎,那便是新三家中財勢最盛的黃金武家!”
“啊,怪不得水先生說這乾坤堂是強剛商脈之首,原來他們橫跨商道和江湖兩脈啊!”黎瑛喃喃道,“抱云橫槊聽秋雨,銀韋玉谷黃金武,看來六大世家領頭的,還是這抱云城!”
院中的譚易清聽得抱云城主宇文岳的名頭,也只得垂下頭來,黯然道:“呵呵,想不到名震天下的抱云城主,居然也覬覦這把魔刀……”
“可這把魔刀卻是假的!”尤淵如釋重負地大笑起來,“青原莊鬼宮之謎已破,魔刀天鉞斬到底沒有出世。譚道長,能否將這兩段破刀送給在下,在下回去跟門主也好有個交代?”
譚易清冷冷道:“不成,此刀定要上呈我玄門掌教。顧虛手若要看這兩段廢鐵,便請他親來東極紫苑!”
尤淵臉色一寒,卻又不敢發作。定元道長呵呵笑道:“尤兄,三年前顧門主早有話說,東極紫苑與羅織門互不相擾。今日尤兄在我紫箓派的道觀內逞兇,可算破例在先。傳聞這天鉞斬事關玄門興衰,此刀雖是假刀,也須上呈本門掌教過目。”
尤淵擠出一絲干笑:“如此,尤某那便告退了。”
“假刀?這刀竟是假的……”黎瑛忽然放聲大哭。
便因這把刀,她已家破人亡。眼下雖知是假刀了,但她的家給燒了,爹爹也死了,又能怎樣?李泠心內萬分難受。望著黎瑛那張凄惻的臉,他也有些困惑和寒冷,隱隱覺得,天下居然有這么滑稽的事情,但撕開這滑稽的面皮,便露出里面冷硬而又悲慘的核來。
六 自在玄門
譚易清為人謹慎,定要李潯陽親上東極紫苑,將青原莊之事跟掌教說個清楚。李潯陽便帶著二小,隨他一同趕赴玄門所在的七曜天峰。
路上,李泠一直在琢磨這宇文岳的神功,終于忍不住低聲問李潯陽:“義父,那宇文岳的武功,算不算天下第一啊?”
“天下第一?”李潯陽呵呵冷笑,“這老家伙恨不得旁人說他是天下第一呢。”
他縱目遠眺,沉了好久,才悠悠地道:“比他武功高的人,還是有的……旁人不說,咱們自在玄門的掌教真人傅乾陽,一身修為便不在這宇文岳之下。至于東極紫苑的風云二老,更是玄門神龍經天的人物。有這幾人在,宇文岳哪里談得上天下第一?”
李泠道:“是么,宇文岳和他們比試過沒有?”
李潯陽干巴巴地道:“沒有!”
李泠見他神色不善,只怕再問下去,會惹來巴掌上身,便不敢再問。
轉天午后,便趕到了七曜天峰。七曜天峰坐落于王屋山內,因其中七座連綿起伏的聳秀山峰而得名,傳聞乃是軒轅煉仙之地。遙遙地只見遠嵐起伏,縈青疊翠,李泠一望之下,心內便橫生一股清奇出塵之氣。
譚易清在峰下便燃起了獨門信香,早有小道士趕下山來迎候,說是掌教已等候他們多時了。
順著山道上山,峰轉路回之際,但見群峰間點綴著飛檐翠瓦的多處道觀,形制各異,卻均極精致。
傳訊的小道士名叫乾心,見李泠黎瑛跟他年紀相若,便笑道:“瞧你們這滿眼的迷糊勁兒,頭次來七曜天峰吧。嘿嘿,咱這七曜天峰自東晉時便有大道觀,自在玄門興起后,到得眼下,興修的各大名觀總有數十處吧。眼下你們見的,都是大唐時新修的道觀。自在玄門乃我大唐道門之首,這道觀自然要百倍的氣派……”其時早已是大周天下,但自在玄門中人懷念唐帝的恩德,總愛稱呼“大唐”。
幾句話間,見李泠和黎瑛滿是崇敬地向自己連連點頭,乾心大是得意,信手指點,道:“這七曜天峰分為七座山峰,無極派、紫箓派、丹劍派和伏龍派四脈的道觀散處山峰各處,這其中便有個講究,地位越高的宗派,道觀所在的山峰也就越高……喏,遠處那座山的山腰上,那是游心觀,乃是伏龍派掌門所居,在玄門四脈的掌教道觀中,這游心觀所處最是低矮……”
李泠噢了一聲,暗道:嘿嘿,原來伏龍派在玄門四象中地位最低。李潯陽本跟譚易清走在前面,聽了這話便咳嗽了兩聲,回頭喝道:“小道士懂得什么,我伏龍派講究一個‘伏字,老子日:‘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咱們伏龍派便是謹遵老君的教誨,處下不爭。”
乾心不敢亂了長幼規矩,忙向他躬身道:“前輩教訓得是,小道深記在心!”見李潯陽走遠了,才揚起頭向李泠作了個鬼臉,“原來伏龍派在最下面,乃是遵循老君的‘處下不爭的教誨,嘿嘿,那掌教師祖高居在東極紫苑,豈非將老君玄旨都拋到了九霄云外?”
東極紫苑所在甚是高拔,好在小道士乾心不住口地指點沿途所見的景物,哪處石碑是大唐名將故相所題,何處古洞曾有高士仙道隱居,幾乎一石一峰都有故事,李、黎二小聽得入神,也就忘了勞累。
順著山路向上,轉過兩個彎,乾心又指著別處峰巒間現出的幾處道觀,說到那是紫箓派掌門所居的華陽法堂。又走了多時,便見遠處一座山峰頂上現出幾套錯落有致的庭院,乾心瞧前面的譚易清離得較遠,低笑道:“那是丹劍派的煉慧廬,聽說只比東極紫苑矮上一點點。”
再向上行不久,便到了東極紫苑。這一套規模龐大的道觀座落在山腰一處廣大的平地上。一入眼便是許多老柏古松,清風輕送間,只聞悠遠的松濤聲飄搖起伏,偶爾雜有幾聲鳥鳴,襯得道觀極是幽靜肅穆。一時李泠真以為自己已踏入神仙所居的仙境。
一行人穿庭過院,經得不同道士的引領,才進得一間軒敞的大殿。殿上匾額中書著“天機閣”三個大字,這天機閣正是玄門首要議事的重地。
李泠這輩子還從來沒進過這么大的殿堂。日色已昏,大殿上已燃起了燭火,只是光焰不太明亮,李泠一時也瞧不清坐在遠處的幾位道長的模樣,正要凝眸細望,脖梗上已被李潯陽按了一下,只得先跪下來給眾位道長行禮。
聽得李潯陽細細述說了在青原莊歷險的前因后果,大殿上眾道士一時無語。
李泠退到一旁,才敢偷偷地斜睨過去,見居中而坐的掌教真人傅乾陽長髯拂胸,面目慈祥,說不出的飄逸灑脫,單瞧容貌似乎只有四十余歲。李泠頗有些疑惑,早聽義父說過,這位玄門掌教起碼六十開外了。難道這世上真有返老還童的仙術?
那兩段魔刀在幾位道長手中輾轉著看了好久,掌教傅乾陽才向身旁一位形貌威武的老道士笑道:“師弟,你少年時曾做過鐵匠,瞧這魔刀有何古怪?”
這老道士六旬開外,面如黑鐵,氣勢不怒自威,正是玄門“無極三乾”中執掌玄門戒律刑罰的護法真人鐵乾震,聽得掌教師兄開口詢問,便開口詢問李潯陽。
這位護法真人執法嚴厲,素有鐵面真君之稱,七曜天峰上大小無數道士,聽了鐵乾震的名字都會心驚膽戰。即便是口無遮攔的李潯陽,跟他說話時也得擺出一副正兒八經的模樣。
鐵乾震問罷了李潯陽,又問黎瑛,這一回問得更細,盡是黎家這些年來跟魔宗門人往來之事。黎瑛對這些事毫無所知,她本就心神抑郁,聽他正顏厲色地一通喝問,忽覺滿腹委屈,不由放聲大哭。
聽她一哭,鐵乾震倒沒了脾氣,苦笑著擺了擺手,又接過魔刀瞧了片晌,才道:“此刀鋼質精奇,其刃鋒銳無雙。刀之手柄以錯銅法打造花紋,極為精致。可惜,如此寶刀卻在鍛打時淬水不足,以至水火未濟,其質利而不堅。”說著以斷刀拋向空中,兩刀相擊后跌落在地。清脆的銳響卻在殿內久久回蕩。
鐵乾震緩緩道:“貧道覺得,生出如此紕漏,乃是當初那位鑄劍之人故意為之。”
一位白發蒼蒼的老道長點頭嘆道:“乾震道兄說得是。那妙風子故意留下紕漏,便是要告訴后人,此刀不是天鉞斬。”說話的正是紫篆派的掌門儀元道長。
坐在儀元道長上首的一位虬髯道士長身而起,大袖輕拂,一股柔和的勁力悄然探出,地上的兩截斷刀如同活魚般躍起。那道士探手握住了刀把,也不知他掌上用了何等巧勁,前半截斷刃居然跳起來,在斷處緊緊咬住,挺拔不墜,看上去就如一把完好無損的寶刀。
“玉虛劍氣,當真讓人大開眼界。”儀元道長拈髯微笑,“每次見到令狐道兄,都覺得道兄的修為又有進境。”
那虬髯道人正是丹劍派的掌門令狐易勝。他并不搭理儀元,橫刀在手,傲然笑道:“且不說此刀是真是假,單說那天鉞斬的傳說便頗為古怪一得天鉞斬者便是在世魔尊。嘿嘿,此時老道我得了天鉞斬,難道我便是在世魔尊了么?”
玄門中人似乎對“在世魔尊”這四字甚是忌憚,令狐易勝話一出口,群道都微微變色,一時居然無人接口。
沉默半晌,鐵乾震才冷著臉道:“令狐道兄,你是玄門護法,怎的要做魔宗之主?這等胡話最好莫要亂說。”
令狐易勝揚眉道:“我輩除魔衛道,卻也不必談魔色變。哪來的許多臭規矩?”
鐵乾震霍然起身:“此地是東極紫苑,與你煉慧廬可全然不同,自然規矩多些。”
令狐易勝翻起白眼:“你少跟我擺這臭架子,我丹劍派以劍求道,任性自然,何須時時在意這等瑣屑言語?”
鐵乾震冷笑聲中,忽地駢指成劍訣,凌空搠出,一股指風如箭般射向那把魔刀。
令狐易勝揮刀迎上,一縷紅彤彤的輝光緣刀游走,整把刀忽然變得火紅無比。
指風擊在刀身的前段,那也正是紅光最盛之處。錚然一聲銳響,紅芒忽然爆開。那把刀挺立如初,依舊完好。
“劍丹!”一直閉目不言的伏龍派掌門逸龍子張開一雙老眼,隨即呵呵一笑,“恭喜令狐掌門,你是百余年來煉成劍丹的第五人!”
那斷刀被令狐易勝以內勁暫時拼接,經鐵乾震的指風擊打,本該斷成兩段。豈知令狐易勝以獨門劍氣凝聚成如有實質之物,硬擋了鐵乾震的凌厲指風。原來這神奇紅芒便是丹劍派可遇而不可求的“劍丹”,眾道不由都吸了一口冷氣。
鐵乾震神色更冷,低喝道:“殿內小戲,令狐掌門居然如臨大敵般施展劍丹?”說話問雙袖微微鼓蕩起來。
傅乾陽見他手下這兩大護法躍躍欲試,不由長眉微蹙,正待出言喝止,忽聽得一聲蒼老的嘆息傳來:“鐵面無私,魔妖難逃;勝劍一出,萬事勾銷——為何我玄門左右護法到了一處,便如孩童般爭執不停?”
聽得這聲不疾不徐的嘆息,傅乾陽立時面露訝色,向門外笑道:“云長老,您老竟親自到了,怎的也不讓徒兒們先知會一聲!”
卻見殿門外緩步走進一個干巴巴的瘦弱老道士,這老者臉色蒼白,滿面病容,身材更是瘦得出奇,一件精繡云紋的華美道袍披在他身上,就如掛在個骷髏架子上一般。、
一見到這顫巍巍走入的老人,滿殿的玄門首腦卻盡皆動容,紛紛站起,躬身施禮,便連桀驁不馴的令狐易勝都恭敬萬分。
“風云二老中的云長老!”李潯陽不由嘀咕出聲,暗道:這把魔刀的面子真大,玄門中權勢最盛的二老之一,傳聞他老人家一直在東極天院隱居養病,今番居然親來驗看魔刀!
“風云二老?”李泠聽得義父這聲低呼,立時想到義父曾說過,這是玄門中神龍經天般的神秘前輩,不想剛入東極紫苑,便見到了“真神”。
鐵乾震忙趕上去將云長老扶住,溫言道:“云長老見諒,這魔刀的事未知真假,也就沒敢驚動您老人家。”
云長老只對傅乾陽點了點頭,對旁人則瞧也不瞧,在鐵乾震的攙扶下,慢悠悠地走到大殿當中。令狐易勝忙將那魔刀橫捧,畢恭畢敬地遞到云長老身前。
云長老并不接刀,只瞇起了雙眼,如同書法巨匠看到一份稀世書帖,死死盯住那魔刀,凝神看了半晌,才又探掌輕輕摸向那魔刀。
眾人盡皆屏氣斂聲,靜靜望著這枯瘦如竹的老人,大殿中靜得落針可聞。云長老那枯瘦的老掌才碰到那魔刀,令狐易勝的身軀竟微微一震,似乎那干巴巴的手掌竟蘊含千鈞巨力。
云長老已閉上了眼,似在全心感受那魔刀的氣息,忽地枯掌再按,令狐易勝的雙臂巨震。啪的一聲,那把刀跌落在地,依舊斷成兩截。
眾人震驚之際,云長老已搖頭笑了笑,緩步坐在傅乾陽身旁的一張月牙杌子,悠然閉上雙眸。
傅乾陽看了他一眼,似乎深知這位長老的脾氣,也不去打擾,反向儀元老道笑道:“儀元道兄有何見解?”
“這個么……”儀元老道瞥見云長老仍閉目養神,才笑道,“實則適才乾震、易勝二老說得都在理。乾震道兄是說,此刀不是天鉞斬。易勝道兄是說,即便是天鉞斬,也未必便有魔宗之主重振魔宗。二人說得是同一個道理,魔刀之說,本為擾亂世人之心,實在無足掛懷!”
李泠聽了,心內暗笑:這紫篆派的掌門儀元老頭是個和事佬。他自開口,便都是誰也不得罪,說話如同未說,全如放屁一般的廢話。
傅乾陽微微點頭,又問那閉目靜坐的伏龍派掌門:“逸龍掌門有何見解?”
逸龍子懶懶張開眼,笑道:“儀元道長說得是,這等事無足掛懷,無足掛懷……”李泠聽了,暗將小嘴一撇。
黎瑛已側身在他耳畔嘀咕道:“這逸龍子是個應聲蟲,比儀元老道還懶的應聲蟲。”
李泠忍不住呵呵一笑,細看逸龍子時,卻是個瘦小枯干的老者,本就貌不驚人,再加上一副無精打采的神色,絲毫看不出竟是堂堂玄門四象之一的掌門。
“少年。”傅乾陽忽向李泠望來,“你有何見解?”李泠萬料不到玄門掌教會向自己這個小孩子問詢,猛一抬頭,正迎見傅乾陽深邃如海的目光。
跟那幽深的雙眸對望,霎時間李泠腦中一空,恍惚間只覺無數奇異的光點向他飛來,畫出神奇的線條,又組合成模糊而瑰麗的圖案。這感覺無比奇妙,簡直無法言喻。
他下意識地便要大叫,忽覺掌教真人的眼眸倏忽一顫,那些光點都消失了,四下里只剩下玄門眾高人們望來的疑惑目光。李泠的臉不由紅了起來,暗道:真他姥爺的丟人,我這是大白天做夢么?
他努力琢磨了下,才鼓氣開口道:“我記得當時賀半江使這把刀的時候,他身上有一股怪怪的藍色焰光……我再仔細看時,那股怪光就不見了!這把刀有些魔氣,但到底有何古怪,我便瞧不出了。”
他一語出口,大殿上忽然安靜下來。連云長老都張開老眼向他望來,眾玄門高道望向他的目光,都有些奇怪。
“你竟能看到藍色光焰?”傅乾陽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微微點頭,略一沉吟,忽道,“李泠,你可愿留在七曜天峰,修煉玄門之術?”
“留在七曜天峰?”李泠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向義父望去,意似探詢。
李潯陽低笑道:“臭小子,你可算時來運轉啦,還不快謝過掌教真人。”
“愿意,我愿意留下,多謝掌教真人!”李泠聽得義父應允,興奮無比地點頭,忽又指向黎瑛,“掌教真人您發發慈悲,將黎瑛也留下來吧。她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好可憐的……”
“這小女娃啊……”傅乾陽微一沉吟,便點頭道,“也可。她孤身一人,若流落江湖,必遭那些羅織門惡徒侵擾。儀元道長,你紫篆派的玉仙觀正有女冠(作者注:女冠即女道士),這女娃便入你紫箓派門墻修煉。”儀元道長起身應允。
黎瑛秀眉微蹙,沒有言語。
“李泠。”傅乾陽又道,“你曾隨著猶龍子修習過伏龍派的功夫,便還入伏龍派吧!”
李泠心內一沉,看了一眼那雙眼睛都懶得睜開的逸龍子道長,終于咬了咬牙,道:“掌教真人,我……我想學那神劍功夫,您能不能讓我入丹劍派啊?”
他話一出口,眾道立時哈哈大笑起來。李潯陽拍了他脖梗一下,啐道:“丹劍派擇徒極嚴,百十人中才能收得幾個弟子。你別亂做清秋大夢啦。”
“過來!”令狐易勝大袖一拂,一股勁氣遙遙地卷向李泠。李泠但覺身不由己,給那勁氣吸著,騰騰地撞到令狐易勝身前。
令狐易勝伸出大手,在他身上捏了幾下,頓時臉色一沉,擺手道:“不成,身子太過瘦長,根骨反倒差得遠了!”
李泠見他側頭揮手,就如要轟走眼前的一只蒼蠅,登時滿面通紅,低著頭,黯然走回。
黎瑛也吐了一口長氣,扯了下李泠的衣袖,道:“咱們快給道長們磕頭吧!”二小便分別跪下,向儀元和逸龍子叩頭。
儀元呵呵微笑,溫言安慰了黎瑛幾句。逸龍子則照舊懶散著哼哈了幾聲,連一句整話都沒說。但李泠是剛被令狐易勝如轟蒼蠅般趕過來的,已覺這位伏龍派掌門能將自己這個“根骨差得遠”的小子收留,實在是萬分仁慈了。
“云長老,”傅乾陽這才重又望向二目微垂的云長老,小心翼翼地笑道,“您瞧這魔刀該當如何處置?”
“這應是一把假刀。”云長老搖了搖頭,嘆道,“但妙風子造的這青蚨宮如此精巧,卻只為了以這把假刀惑人?”
眾人聽得這一問,心頭都是疑云起伏,誰也沒有答話。云長老才張開渾濁的老眼,嘆道:“這兩段魔刀收于天機閣的后殿內,再仔細參詳幾日,若是羅織門派人前來噦嗦,正可將這偽刀拋給他們!”
傅乾陽點頭道:“長老明見,這樣最為穩妥!”
云長老若有所思,仰望著窗外陰霾密布的廣袤蒼穹,沉沉一嘆:“且先如此吧,若是風長老出關,此事也須跟他稟明。”
傅乾陽又道:“正該如此。”
云長老已慢悠悠地站起身來,緩步向殿外行去。傅乾陽等人忙也起身,送他出門。在眾道“恭送長老”聲中,云長老飄然走出了殿門。他那瘦弱的身形顫巍巍的,仿佛化成了一道稀薄的影子,但只晃了晃,便消逝在濃濃的暮色中,
李泠不由瞪大了雙眼,暗道:他姥爺的,這長老當真是人老成精了吧,眨眼便沒了蹤影!
眼見云長老已去,二小又安排已畢,李潯陽頗覺輕松,便向傅乾陽等人告辭。令狐易勝等便也跟著拱手告退。
眾人陸續而出,適才還熱鬧萬分的大殿內悄寂下來。一名道童便在此時走入,躬身稟報:“啟稟掌教真人,外面有個姓水的商人求見。他說先前已致書掌教。”
“水通玄?”傅乾陽眼芒一燦,忙揮手道,“他早該到了,快快有請。”
片刻后,水通玄給那道童領著,緩步走入,遙遙地叉手施禮:“掌教清名滿天下,水某仰慕已久,今日得睹真人仙顏,三生有幸!”
傅乾陽微微一笑:“久聞先生大名,先前看過先生的書信,先生此次遠道而來,必然有所指教。”
水通玄笑道:“掌教真人說笑了,水某一介俗子,在真人駕前如何敢提指教二字。此來玄門,只是想讓這寶鏡物歸原主!”說完從身后的革囊中取出一面銅鏡,恭敬遞出。
傅乾陽接過銅鏡,神色微變,低嘆道:“二十八宿寶鏡!”
古人觀影照行都是用銅鏡,為百姓日用不可或缺之物。又因銅鏡鑄造繁復,有明察秋毫之效,漸漸被人神化,在道家和風水學中更成了驅邪鎮宅之寶。相傳自在玄門的開山祖師自立派建觀時,便請當時名匠造出了一批寶鏡。這套“二十八宿寶鏡”背刻二十八宿星象,共二十八面,依風水妙理,分藏于四派的各大道觀內。
但不知為何,今日水通玄竟拿出了一面鎮山寶鏡來。
“果然是二十八宿寶鏡!”水通玄低嘆了一聲,“實不相瞞,此鏡是水某手下自揚州一家波斯寄附鋪中購得。我見此鏡背處鑄有青龍七宿星象和‘玄門寶鏡的篆文,形制古樸,頗覺驚奇,又命手下在揚州坊間廣加搜尋,又購得了三面寶鏡。水某料想此事非同小可……”
他說著又探手入囊,接連取出了三面銅鏡來。
四面銅鏡并列案頭,在幽幽的燭火下熠熠生輝。傅乾陽眼望寶鏡,長眉深鎖,臉上卻沒多少寶物失而復得的驚喜,反倒頗有些黯然。
“傳聞這二十八宿寶鏡分置于玄門名觀內,均為鎮觀之物。玄門高手如云,決不會有宵小敢上七曜天峰盜出這多寶鏡。”水通玄緊盯著傅乾陽的臉,小心翼翼地道,“莫非……玄門近來錢財緊缺,諸多道觀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寄附鋪是唐時替人代信物品的店鋪,以揚州的波斯胡商所開的寄附鋪買賣做得最大。水通玄的話說得再明白不過,既然沒人敢上山盜寶,這幾面銅鏡自是各家觀主遣人賣出,又輾轉到得揚州寄附鋪內。由此可見,七曜天峰上必有幾家道觀的錢財已頗為勢窘。
“祖宗傳下的基業,到了傅乾陽之手,竟衰敗至此!”傅乾陽終于長長一嘆,眉眼間一片落寞,“實在讓先生見笑了,快請落座,上茶!”
二人隔著一張矮幾坐了,那小道童忙恭恭敬敬地捧了茶來,傅乾陽揮手命他退下,才道:“數十年來,自在玄門聲威鼎盛,可世人只知玄門名聲在外,卻不明白玄門今日的難言之苦。大唐時我玄門一直是國教之首,每年朝廷賞賜無數,但這幾年間,則天女皇只尊崇佛教中的大云宗,這山上數十座道觀的吃穿日用已是捉襟見肘了……”
原來唐高祖定國后,遙尊道家始祖老子李耳為始祖,朝廷歷來尊崇道教。但武則天把握大權后,為了革除唐命,登基做女皇,竟旁出蹊徑,命人將一部流傳不廣的古佛經《大云經》擅自注疏,自稱是‘凈光天女轉生,被佛祖預言,將以女身作為天下之主。那注疏《大云經》的僧人萬通更被封為國師,自此大云宗風光日盛,自在玄門則日漸失寵。
“不錯,任是天大家業,也架不住坐吃山空,掌教何不謀諸商道?”水通玄故意直接點出了“商道”二字,聲音雖輕,但大殿內的氣息還是微微一凝。
傅乾陽望了他一眼,隨即神色如常地嘆道:“可惜我玄門一直崇尚自然無為之旨,自山人以下,許多長老、各派掌門都對商道嗤之以鼻,實在難辦得緊。”
“請恕在下直言,世人皆以為‘商道為逍遙魔宗獨有,實為天下的誤會。”水通玄淡淡一笑,侃侃而言,“掌教真人博古通今,難道不知商道之起源,實則與道家大有淵源?”
傅乾陽笑道:“愿聞其詳。”
水通玄道:“天下商道的第一人,便是韜略大家姜尚。那姜尚輔佐周武王滅商興周之后,被封為齊國開國之君,他在齊國做的大事便是‘通商工之業,便漁鹽之利,依靠商道,終使齊國成為泱泱大國。”
“姜尚,姜太公!”傅乾陽雙眸一閃,悠悠點頭,“他是隱士出身,通曉陰陽術法,算來正是當今天下各派修道人的始祖宗師!”
“掌教高見,這位姜太公曾說‘人君有六守三寶,三寶便是大農、大工、大商,所謂‘商一其鄉則貨足,而國無商無貨不活,三寶完則國安!為何后世的道家只重太公的六韜術法,卻忘了他的商道名言?”
傅乾陽這才呵呵一笑:“誠所謂君子所見略同,今日的玄門,已不得不重視商道。先生此來玄門,決計不會只想讓那幾枚銅鏡物歸原主吧?”
“掌教真人法眼如炬!”水通玄眼芒忽閃,緩緩道,“當今天下的商道剛柔兩脈之爭,已在揚州如火如荼,首燃戰火者……便是乾坤堂!”
傅乾陽聽他說起“商道剛柔兩脈之爭”,已是笑容微凝,待聽得“乾坤堂”三字,更是神色一凜,卻仍舊沒有應聲。
水通玄一字字道:“據我所知,六大世家中風頭最盛的乾坤堂已要從商道上擠兌玄門了!”
其時天下勢力最雄者,除了自在玄門、逍遙魔宗和羅織門,便是江湖上的六大世家。與自重身份的道家玄門不同,六大世家均是致力商道,只是倚重程度不同,其中乾坤堂的武家仗著與武周皇室的關系,手法強硬,更拉攏了舞袖館等羽翼,在商道上呼風喚雨,風頭一時無兩。
傅乾陽終于嘆了口氣,沉聲道:“水先生果真消息靈便。前段時日,乾坤堂武堂主確曾親來玄門,想說動貧道共謀商道,只是他的法子不為貧道所喜。”
“若水某所料不差,他定是要掌教將東都洛陽的幾家玄門大道觀所屬的田莊交給他經營,每年交給玄門一筆不菲之金!”
“水先生料事如神,武堂主正有此說。”傅乾陽眼中訝色一閃而逝,點頭道,“只是如此一來,玄門在洛陽的道觀難免會漸漸為其蠶食……”
水通玄嘆道:“說來黃金武家只算女皇的遠親,但女皇卻一直將乾坤堂視為親信。乾坤堂更是恃寵而驕,拉攏舞袖館等為其羽翼,成為當今‘強剛商脈的首領。乾坤堂主武遨妄圖稱霸洛陽商道,目下已在洛陽加緊布局,而他們第一步便是遠交近攻,先對同屬河南道的自在玄門下手。
“玄門雖不是他們的商道對手,但地位尊崇,更兼在洛陽有田產、道觀無數,若能從商道入手,蠶食了偌大的自在玄門,乾坤堂武家在江湖和商道上都會聲勢大盛,實為一箭雙雕。”
“確是如此,不過……”傅乾陽忽地雙眸一寒,“水先生為何對我玄門如此熱心?”
玄門掌教的目光幽深似海,似有一股照見人心的魔力。饒是水通玄內功精深,也不禁心神一顫,忙凝定神氣,淡淡笑道:“唇亡齒寒!實不相瞞,水某的許多買賣都在揚州。揚州繁華無雙,有‘揚一益二之稱,那乾坤堂的羽翼為六大世家中的舞袖館,舞袖館的老巢也在揚州,據說乾坤堂也在加緊謀劃,要南下揚州。故而,無論舞袖館還是乾坤堂,都是水某商道上的死對頭。”
“原來如此。”傅乾陽才笑了笑,目光愈發意味深長,“乾坤堂與舞袖館,確是當今‘強剛商脈之首,那么想來水先生便是今日‘圓柔商脈的渠魁了?”
水通玄暗自一凜:果然不愧是玄門掌教,每一句話都直指要害。他只得呵呵一笑:“渠魁愧不敢當,水某只能算是其中翹楚。不過,乾坤堂身為‘強剛商脈的魁首,其商道要旨便是‘強橫霸道四字,以相助為名,行侵吞之實,武家圖謀玄門,顯是蓄謀已久了,掌教真人務必小心。”
“自在玄門百十年來獨立于江湖,豈能趨附于武家?”傅乾陽顯是被水通玄這不溫不火的話激得心頭微慍,但心中反嫌疑消減,點頭道,“強剛商脈自是強橫霸道,那么水先生的圓柔商脈又是什么路數?”
“只是兩個字。”水通玄談笑自若,細長的手掌一翻,指間已夾了一枚銅錢,“便在這枚錢上!”
傅乾陽見他指間夾著的正是最普通的開元通寶,不由微微一笑,沒有答話。
“這銅錢外圓而內通。外圓,便要圓融多變;內通,則要通達造勢。這一枚小小銅錢,時時在向世人說這商道至理,可惜世人時時用它,卻從不理會!”
水通玄翻弄著指間的銅錢,緩緩道:“江湖上有一句傳言——商道如水,圓融通達,說的便是此理。商道上的道理,確是與水勢相近。”
“商道如水,圓融多變,通達造勢……”傅乾陽若有所思,“請先生指教!”
水通玄壓低了聲音:“聽說自在玄門內,有一門源遠流長的‘四象會武,每隔數載便舉辦一次,在江湖上頗具聲望……”
“四象會武!”
傅乾陽眸中精芒一閃,微笑道:“難得水先生竟也知道。四象會武是玄門內三年一回的少年弟子演武盛會,已辦了數十年,每到演武之時,左近州縣的江湖豪杰、香客百姓都會過來觀戰。”
“這便是了,掌教真人只需以‘通達造勢之法提早布局,巧造聲勢,必會引得財源滾滾,玄門財勢困窘之厄立時冰消瓦解……”水通玄湊近傅乾陽耳邊,說出了一番話來。
傅乾陽深邃的目光定在水通玄的眸上,似要將他的心神看透,沉了沉,才笑道:“先生大才,高論驚世。不過先生這四象會武的造勢之法,雖能助我玄門重振財勢,但對你的商道剛柔之爭,到底有何益處呢?”
水通玄沉聲道:“乾坤堂既然早就圖謀玄門,這次四象會武的風聲傳出,他們必會聞風而至……那時候,才是水某和乾坤堂的商道決戰之時!”
傅乾陽長眉輕揚,冷笑道:“水先生與乾坤堂主都是絕世大才,又分為圓柔、強剛兩脈商道的魁元,可別將我七曜天峰化為商道剛柔之爭的修羅場!”
水通玄也笑起來:“掌教真人多慮了,商道之爭不會如武林對陣般短兵相接,最多只是財帛往來。水某保證,不管我們如何相爭,自在玄門都能坐收漁利。”
傅乾陽呵呵一笑,隨即蹙眉沉吟道:“貧道沒有答允乾坤堂的商道計策,武堂主只怕會懷恨在心。既然如此,貧道索性請他上山,做這四象會武的總評判吧!”
水通玄的眼芒愈發閃亮,贊道:“傅掌教是要反客為主啊,將乾坤堂主邀至山上,看他還能耍什么花招!”
傅乾陽不露聲色地一笑:“貧道用人不疑,既然選中先生之計,便一切都依先生措置。只是對乾坤堂,我玄門也決不會得罪。數月之后,四象會武定會如先生所言舉辦,這通達造勢之法如何能讓玄門速速聚攏財氣,貧道拭目以待!”
兩人對望片刻,心內都是滋味萬千。傅乾陽的道童侍者早已按他的吩咐備好了齋飯,這時過來相請。兩人出了大殿,進得偏院中一間小室,邊吃邊聊。
當下水通玄又將玄門“圓融多變”、“通達造勢”這兩招商道要訣和四象會武的各緊要處與傅乾陽細加推敲。酒足飯飽,見各處關竅都已說通,水通玄便拱手告辭。
傅乾陽忙道:“先生稍候,敝門四面銅鏡煩勞先生耗費巨資購回,貧道這便遣人去取錢來……”
水通玄哈哈大笑:“掌教說笑了,此玄門至寶,物歸原主,水某若在東極紫苑談個錢字,那才是真真的銅臭逼人啦!”大笑聲中轉身出屋。傅乾陽苦留不得,便起身相送。
出了偏院,水通玄見四下無人,忽道:“掌教真人,水某十多年前行商時,曾見過貴教伏龍派掌門蒼霞子道長,言談頗為投機。后來聞知蒼霞子真人駕鶴西去,哀痛無已。今日既到玄門,能否容水某去蒼霞子真人的墓前拜祭一番?”
“伏龍派蒼霞子……”傅乾陽的眼芒不由一顫,隨即低嘆道:“慚愧,蒼霞子真人當年是被奸人暗算,這是我玄門數十年來的第一大懸案。伏龍派闔門上下,更是立志要追查元兇,報仇雪恨,故而蒼霞子真人的陵墓,暫不容外人祭拜。”
“竟然是這樣……”水通玄大為失落,只得悵然一嘆,“在下也只得祈望蒼霞子前輩在天之靈不散,來日真兇必得嚴懲,玄門必得重興!”
“先生拳拳之心,鄙教銘感肺腑!”傅乾陽打了個稽首,聲音卻不冷不淡。
水通玄只得嘆息一聲,又拱了拱手,便待離去。傅乾陽忽道:“水先生,你這身紫微金鋒登峰造極,可惜未至化境,想來是醉心商道,耽擱了修為!”
水通玄的步子陡然一僵,猛一回頭,卻見傅乾陽仍是漠然望著自己,目光幽如深海,一瞬間水通玄只覺全身都被那目光給定住了。
其時玄門與魔宗幾乎不共戴天,為免給傅乾陽看出自身所修的魔宗真氣,水通玄苦心孤詣地全力掩飾,不想仍給他一語斷出修為。
定了下神,水通玄才強自一笑:“久聞傅乾陽神通無敵,一身修為已近御道境,今日一見,果然淵深如海。水某少年時得遇異人,授我一身吐納奇術以為修身之用,但水某終究只是個商道中人!”
傅乾陽的臉上依舊波瀾不驚,微微點頭笑道:“武林中有玄門魔宗,商道中卻沒這多分別。其實貧道心底,倒更喜商道中的公平買賣、童叟無欺,似武林這般正邪分明、勢不兩立,反而太過無趣了。”
二人都是話中有話,水通玄點明自己只是商道中人,傅乾陽隨即暗示其商道中無正邪之分。微一對視,兩人便齊聲大笑起來。
出了天機閣,水通玄向傅乾陽拱了拱手,才跟在那道童身后大步遠去。
陰沉沉的暮色中,他一直沒有回頭,卻始終覺得傅乾陽如劍芒般的目光緊緊罩在身后,令他呼吸發緊,全身僵硬,直到轉過一處山巖,才長長透了口氣,一時竟有卸下千斤重擔之感。
同一時刻,凝立在天機閣的傅乾陽目送水通玄的背影消逝在山巖之后,也長吁了口氣:“據說這水通玄辦義學、建義倉,簡直形同圣人再世,只是,如今的世上哪里還有圣人?”
一時間萬千疑問齊齊涌上玄門掌教的心頭:“四象會武,商道如水……這通達圓融之計,到底會給我玄門帶來什么呢?”
七伏龍派
傅乾陽款待水通玄之際,李泠則隨著義父和逸龍子來到了七曜天峰山腳下的伏龍派祖庭游心觀。
李潯陽竟似與伏龍派掌門逸龍子頗為熟稔,二人竟在逸龍子的方丈室內聊了片刻。只是李潯陽顯得有些意興闌珊,跟逸龍子說話時也是心不在焉,坐不多時,便告辭要走。
逸龍子送他出來,嘆道:“師弟,眼瞅著便又要到四象會武了,這一次不同以往……”
“四象會武?”李潯陽不待他說完,便只冷哼一聲,“那是少年弟子們的事,與老夫無關!哦,是了,想必你調教的弟子不怎么樣,怕到那四象會武上丟人現眼吧?”義父居然是伏龍派掌門的師弟?
跟在一旁的李泠驚訝得眼珠子險些掉下來,隨即又憶起義父和水通玄的話,才想到義父曾稱伏龍派前任掌門蒼霞子為師尊,心內驚疑漸去,沮喪更甚:義父是掌門的師弟,武功卻平平無奇,想必這位掌門逸龍子高明不到哪里去,看來伏龍派位居玄門四象之末,確是沒什么真才實學。
“不錯。”逸龍子居然嘆了口氣,“我這十幾名徒兒大多不成器。嘿,咱伏龍派人丁凋零,你也一大把年紀了,還要在江湖上胡鬧到何時啊?”
“老瘦猴,想讓老夫回山輔佐你么,癡心妄想!”李潯陽吐了口唾沫,冷冷道,“老夫看慣了江湖上的清風明月,再也懶得看你這老瘦猴的白眼啦……”
逸龍子冷笑道:“你老混賬又不是李靖祖師,有什么好稀罕的?哼哼,哪天在江湖上混不下去了,記得回我這游心觀來避避風頭。”
李潯陽吹胡子瞪眼地道:“誰說這游心觀是你老瘦猴的,當年若不是老夫讓你做這掌門,哪里輪得到你這老瘦猴!老夫這就去也,他娘的每次看到你這老瘦猴,都要三四天吃不下飯!”
逸龍子面不改色,道:“我倒寧愿多見你這老混賬幾面,見多了你這副尊容,貧道便可絕食辟谷了,于我修行大是有益。快滾吧,滾得越遠越好。”
李泠聽得大張雙眼:原來義父和逸龍子不但是師兄弟,還是一對冤家對頭啊?那我留在這伏龍派,豈非大大不妙?
眼見李潯陽怒沖沖地轉身待走,李泠終于忍不住追上兩步,叫道:“義父,你會不會再來看我?”
李潯陽回頭看了看他,眼中罕見地流出一些暖意,苦笑道:“說不準,咱爺倆有緣自會再聚。”惡狠狠瞪了逸龍子幾眼,拉著李泠的手走到一邊,低聲道,“臭小子,還記得義父跟你說過大唐開國名將的李靖李藥師么?”
李泠點了點頭:“義父說過,那人是開唐時三大算家之首,戰功赫赫,神機妙算,乃是天下無雙的人物。”
李潯陽道:“豈止天下無雙,李靖這樣的人物,只怕幾百年也未必能出得一位。你可知道,李靖便師出于咱們伏龍派!”
“真的么?”李泠忽覺一陣欣喜,想到與這等經天緯地的大人物同門同派,實在是無比榮光。
李潯陽呵呵一笑:“你這小鬼哪里知道,伏龍派本是玄門四象中最神秘莫測的一門,老瘦猴這廝,雖然脾氣臭硬,一身功夫湊湊合合,但堪輿啊、兵家啊、縱橫啊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也還將就著過得去,你且跟他學學,來日做個李靖一般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李泠連連點頭,心下卻道:若是真能練出李靖那樣的奇術,您老人家何苦這般在江湖上討飯吃啊?說來說去,還是丹劍派那樣的劍術過癮。
李潯陽拍了拍他的頭,又低聲道:“泠兒,義父交給你那地脈術么,最好莫要再練了。”說到這里,他的老臉居然出奇的紅了一紅,“呵呵,義父不是好東西,當初傳你這功夫,原也沒有安著什么好心。”
李泠大奇,暗道:你老人家不是好東西,我是知道的。怎的傳我地脈術的功法,也是不安好心呢?
正待細問,卻見李潯陽冷笑道:“記住,千千萬萬,你不能學武,明白嗎?”
李泠一愣,問道:“那是為何?”
李潯搓了搓手,道:“你小子信命不?”
李泠搖了搖頭,忽又想起義父就是個算命的,這般搖頭豈不是對他老人家大是不敬,便只得連連點頭。
“莫忘了義父的話。”李潯陽垂下眼,又是那副老氣橫秋的神色,“人不能跟命爭……你小子命帶孤拐,大險大難,是個克人克己的大兇之命。最好在山里老實巴交地做個道士,那倒能安安穩穩地終老天年。”
“什么,我是克人克己的大兇之命?”李泠頭大如斗,忍不住道,“義父,你老又來這些,克人克己么,可當初要不是我,你們便會盡數死在那鬼宮里。”
李潯陽老臉一黑,冷笑道:“麻煩就出在你身上,若不是帶著你,老子去青原莊那是賺大錢的買賣,又怎會無巧不巧地撞上羅織門,一樁喜事變成喪事?”
李泠怔住了,恍惚中眼前又泛起無數奇異的光點和線條,在腦中閃來閃去,顫聲道,“不可能,義父,你老人家定是又在誑我!”
“老夫哪有閑工夫誑你?”李潯陽冷哼道,“你小子一腦子鬼機靈,從小就心高,這義父是知道的。路上你聽那水通玄胡扯什么商道,你曾經動了心,還想巴巴地跟人家去學商道去,是不是?”
李泠倒吃了一驚,笑道:“義父神機妙算,這都看出來了!不過我可不敢開口求人家,萍水相逢,水先生自不會帶我去學商道。”
李潯陽白他一眼,道:“那時候你小子眼睛都直了,那點鬼花活,還瞞得了義父這雙神眼?嘿嘿,也虧得你沒去,就你小子這大險大難之命,做什么買賣,都會虧得一塌糊涂!”
李泠給這話氣得睜圓了雙眼。
“你知道,義父是天底下難得的好心腸,”李潯陽擺出了一副好人模樣,悲天憫人地嘆了口氣,“這些話一直藏著不說,那是為了愛護你,不愿讓你過早地面對這個殘酷的命運。”
李泠懵住了,心里罵道:你姥爺的,難道老子的命運還不夠殘酷嗎,還有什么樣的殘酷會等著老子?
忽然間心底一股倔強之氣發作,挺胸叫道:“義父,我偏不信命,我偏要學武,武功練得天下第一,再去經商,做天下第一大商人。到時買他二十個宅子,每一年都請你老去看一個新宅院的風水!”
“嘿嘿,有志氣。可惜,若那樣,你斷然活不過十年去。”李潯陽瞇起一雙老眼,見自己又如往常一樣,一句話唬得李泠做聲不得,才拍了拍他的腦袋,“不管怎樣,都要記住義父的話,難道義父還會害你么?記住,尋常的練武,強身健體也還將就,真正的武功么,最好別碰。這是你的命!”
他轉身對遠處的逸龍子喊道:“老瘦猴,給我好好照顧泠兒啊……”
李泠聽他這話說得親熱,心內終于一熱,跟著便見李潯陽已將手在空中狠狠一揮,大度地道:“這小子只會蔫壞,老瘦猴你只管大耳光子教訓他便是,老夫不會計較的。”
回到游心觀,逸龍子便直入法堂,將李泠叫到了身邊。
“除了地脈術,李潯陽還傳過你什么功夫?”逸龍子的臉色陰沉如水,手中還擺弄著一只竹板。
李泠的心內一沉:不好,老瘦猴跟義父有仇,只怕會將邪火撒到我身上!只得恭恭敬敬地道:“義父只傳過我地脈術。”
逸龍子冷哼一聲:“從今以后,再也不可修煉這地脈術了。”
李泠想到義父臨別前的叮囑,心內疑惑更增,問道:“為何不能修煉了?當日傳我這功夫時,義父曾說此功可增慧開智,讓弟子的鬼眼更加靈光……”
“啪”的一聲,逸龍子手中的竹板已重重拍在李泠的腦頂上,喝道:“師父跟你說什么,便須老老實實地記下,不得亂起猜疑,更不得胡亂發問!”
這一板子著實不輕,李泠只覺腦心劇痛,幾乎站立不穩,一抬眼看到逸龍子那雙冷冷的眸子,心內霎時生出一陣恐懼:不好,只怕老瘦猴要打死了我。頭頂上劇痛如裂,李泠幾乎便想轉身逃跑。
“孽障。”逸龍子見他怔怔不語,喝道,“師父跟你說話,你發什么呆?”
李泠看他又揚起了竹板,心頭大駭,叫道:“快來人呀!老瘦猴要借故打死我啦……”逸龍子大怒,按在他肩頭的手上加力,一股大力涌上,登時壓得李泠氣息不暢,話也喊不出來。
李泠口中哭叫不得,心底到不恐懼了,蠻擰的脾氣發作,只是憤憤地死盯著逸龍子。
一老一少對望片刻,逸龍子才道:“老混賬的兒子真是個小混賬,好好的,我這一派掌門打死你這小屁孩做什么?”
緊盯著那雙老眼片刻,李泠卻覺逸龍子的眼光雖然森冷,倒也并不如何歹毒,心內驚恐稍減。逸龍子并不放脫他,伸手在他身上捏捏按按。
給他按上何處,李泠便覺何處酸痛無比,心道:老瘦猴只怕又在變著法子地折磨我。他姥爺的,你就是將我全身骨頭捏碎,老子也不吭一聲。心內雖然惶恐,但他發了性子,咬牙怒視著逸龍子,一言不發。
將他全身從頭到腳按了一遍之后,逸龍子的臉色變得極是古怪,終于搖了搖頭,道:“你這身根骨真是不好練武……怪不得那老混賬要傳你地脈術!記住了,那地脈術乃是邪功,再也不得修煉了。”忽地揚聲叫道,“寧觀一!”
片刻后門外走入一位三十開外的中年道士,白面長須,斯斯文文地躬身道:“參見師尊,不知師尊有何吩咐?”
逸龍子煩躁地轉著圈子:“四象會武的事,安排得如何了?”
寧觀一賠笑道:“眾兄弟都想參會,這些日子加緊練功,咳咳,不敢有絲毫懈怠。咳咳,只是參會的人選,還需斟酌。”這寧觀一不知身患何疾,說話時總要咳嗽幾聲。
“都想參會?”逸龍子冷笑道,“都去了給老夫丟臉嗎!你給我盯仔細了,定要苦練狠練。”
寧觀一諾諾連聲。李泠心下大奇:“這四象會武是個什么玩意,這老瘦猴師父先前已跟義父說過,眼下又如此鄭重其事?”
逸龍子已盯上了李泠,擺手道:“帶這小混賬下去。今后他便隨你練功吧,從頭教他。”
“小師弟啊。”寧觀一向李泠笑了笑,便問逸龍子,“咳咳,那便先傳他上清水火樁法吧?”
逸龍子怒道:“沒長耳朵么,告訴你要從頭教起的。先教他打柴,一月后再說……”
打柴還用你教?還要教我一個月,你們當老子是傻子么!李泠悲憤得幾乎昏倒在地,暗自打定主意:反正義父也不讓我學武,老子先在這忍上幾日,哪天偷偷跑下山便是。
寧觀一不敢再問,躬身領命,拉著李泠的手走出屋外。
轉過天來,寧觀一果然帶著李泠去游心觀的后山去砍柴。
聽寧觀一說,游心觀比不得七曜天峰上那些興旺的大觀,觀內弟子剛來時多要做些砍柴擔水的粗活,李泠得知眾師兄都要如此吃苦,心內郁憤頓逝:老子自幼便吃苦,砍柴擔水,那又算得了什么。
這寧觀一是伏龍派的大師兄,與師父逸龍子完全是兩個性子,終日笑呵呵的,沒什么脾氣。
他笑哈哈地指點李泠:“咳咳,小師弟,擔柴其實是增長氣力的好法子,比如你魯觀塵師兄當年剛入門時,只能擔二三百斤重,現下么,擔上千斤之重也沒什么了——咳咳,自然了,也沒有千斤重的柴火給咱挑,可這道理是差不了的,呵呵呵呵……”
“剛入門就能擔二三百斤?”李泠驚道,“那時候,這位魯觀塵師兄多大年歲?”
寧觀一白臉一紅:“咳咳,魯觀塵入門晚些,那時已經二十多歲了。”
李泠瞠目發呆,道:“大師兄,我才十五六,怎么跟他老人家二十多歲的氣力相比?”
寧觀一拍拍腦袋,道:“也是也是,那你就不必這么著急,先砍上他幾十斤的柴火即可。咳咳,其實砍柴、擔柴都是增力壯骨的妙法,其中都有些講究。比如砍柴,要運腰如軸,便是這樣……”說著不厭其煩,揮起斧頭給李泠演練了幾番,“咱玄門中曾有數位高手,練到了化氣境后再無長進,便轉回來專練砍柴,半年之后,武功便增進至納勢境。”
李泠不知什么是“化氣境”和“納勢境”,但對這以砍柴長功的竅門深感鄙夷,撇嘴搖頭道:“大師兄,靠砍柴長功,這幾位高手可有些差勁。”
寧觀一的臉更紅了,點頭道:“是夠差勁,是夠差勁。咳咳,其實師兄我呢,當年便是靠著砍柴長功的。”
李泠的臉也紅了,但此時說到武功,他興致大開,早將義父“不可習武”的諄諄教誨丟到了九霄云外,問道:“大師兄,這個……適才你說的化氣境、納勢境,這都是什么呀?”
“這是武功修煉的三氣六境之說,看來你還不知,咳咳,那我便跟你說說!”寧觀一倒并不介意,笑道,“三氣是真氣的三種形態,分為元氣、內氣和罡氣。元氣是凡人皆有之氣;內氣則是打坐煉氣后修煉出來的真氣,天下各門修煉出的內氣不出金木水火土這五類,號稱五行元真。”
“五行元真?”李泠忽然想到曾聽義父說過這五行元真,不由點頭道,“這個我倒知道,這五行元真是紫微金鋒、太乙青芒、玄武真濤、南明離火和坤土化勁……”
忽又想到那水通玄精修的便是五行元真中的金元“紫微金鋒”,還有那在鬼宮中大展神通的羅織門閣主胡慰則使土元“坤土化勁”,頑童之心忽起,又問:“大師兄,為何那些高手一輩子只練一種真氣,為何不兩種、三種的一起修煉,最好五行元真同使,那才厲害萬分!”
寧觀一呵呵一笑,搖頭道:“五行元真,相生相克,哪能胡亂修煉?像咱玄門,則專煉其中的水火雙元,稱之為‘龍虎真氣。普天之下,一下手便同修雙元的,也只咱玄門一家,故而玄門武功威震天下。武林有云‘五行元真,得三而神,那便是說,若能一人修煉出第三種元真,那便能神而化之,最終練通五行元真,這等奇法,稱之為‘五行化御。只是據我所知,這幾十年來,煉出‘五行化御之人,寥寥可數。”
李泠大覺稀奇,又頗多不甘,暗道:當真這么難啊,哪日我一下子煉出“五行化御”,讓老瘦猴師父大吃一驚。他自知這是自己小孩子的胡思亂想,也就沒敢說出口來。
寧觀一接著道:“元氣和內氣之上,便是罡氣了。罡氣為修煉結丹后的真氣,雖然仍不離五行元真這五類,卻已屬先天境界,功效之大,遠勝內氣,能激發人身的先天潛能。”
李泠登有眼界大開之感,更覺大師兄這般細細道來,著實用心,連道:“多謝大師兄指點,那六境又是什么?”
“那是修為的六種境界,第一境是煉形,大多數武人,都在修煉手足勁力,只在形軀上做功夫,那便是煉形了。苦練真氣有得,煉出了內氣,可收發自如,那才是第二境化氣境。第三境納勢境的勢,是激水之疾可移巨石之勢,比武之際最重勢之應用,高手過招,可將‘勢納入自家的路子,讓對手跟著你走,那才是納勢境,才能稱為高手!”
“煉形、化氣、納勢。”李泠連連點頭,笑道,“大師兄,你早已是納勢境的高手了吧?”
寧觀一咳嗽兩聲,老老實實地笑道:“師尊曾說,我算是本門第一個邁入納勢境的人,但我自家知道,還差得遠呢!
“化氣與納勢,還只是后天元氣的修煉,到了第四境神照境,才能邁入先天境界,大凡修煉出罡氣之人,才算神照境高手。據說真正的神照境高手可用神識籠罩對手,甚至無須出手,單憑神意,便能壓得對手拜倒求饒。”
李泠聽得悠然神往,道:“大師兄,你早已是納勢境的高手,過不多久,便該是神照境了吧?”
“要修煉出罡氣,實是極為艱難之事,邁入神照境,那才是真正的武學高人,大師兄還差得遠哪!”寧觀一神色凝重地搖了搖頭,又道,“第五境玄同境,更是天人合一的大境界,老君日:‘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到了那等境界,能與天地萬物玄同如一,這一境界的高人都是開宗立派的宗師手眼,其真氣修為已至罡氣之極。”
李泠大奇,笑問:“那咱們師尊,是哪一境,神照境還是玄同境?”
“師父這人脾氣古怪,旁人問起他,他總是自謙說是神照境,但我瞧他那一身武功修為,起碼也在玄同境了。”寧觀一提起師尊,總是畢恭畢敬,跟著又道,“第六境喚作御道境,那是與道合一、悟透天道之境了!”
“太玄太奇啦。”李泠笑道,“這御道境,怕是只是個傳說吧?”
“是有些玄之又玄,但相傳咱玄門無極派‘風云二老中的‘風長老尹凌風,便是一位御道境高人!”
“風云二老?”李泠眼睛一亮,“我見過其中的云長老,他瘦得像個影子。沒想到那一位風長老竟是御道境,天下當真有這等奇人啊!”
“不錯,這風云二老是風長老尹凌風、云長老齊凌云,論輩分比傅掌教還要高上一輩,只是‘風長隱,云長棲,他們長年閉關苦修,我輩凡夫俗子,極少能見上一面。”寧觀一拍了拍他的肩頭,“你才入玄門,便見到了經年隱居養病的云長老齊凌云,也是天大的造化。”
李泠奇道:“這么說,除了咱那風長老,旁人便不是御道境么,連咱傅乾陽掌教都不是?”
這本是極為孩子氣的一句話,但寧觀一脾氣極好,蹙眉沉吟道:“傅掌教只怕也已近御道境了。不過論起修為,‘風長老尹凌風才是玄門當之無愧的第一人!”
他頓了頓,才又嘆道:“江湖中奇人輩出,御道境高人自不會都集在咱玄門!相傳玉谷世家掌門谷蒼寒近年來撰出一份《凌煙榜》,效法太宗皇帝上繪二十四功臣圖之舉,點評天下武林高人,羅織門主顧虛手、逍遙五脈的魔尊龍軒公、六大世家之首抱云城主宇文岳盡在榜上,這些人的修為均是深不可測,那顧虛手更有‘凌煙榜上第一人之稱,決計不會在傅掌教之下了,自該也踏入了御道境。”
“凌煙榜,點評武林奇人?”李泠又犯了聽故事的癮,又問道,“有趣有趣,那咱師尊逸龍子,是不是也在這凌煙榜上啊?
寧觀一搖頭嘆道:“聽說咱玄門入得這凌煙榜上的,只有風云二老、傅掌教和丹劍派令狐掌門四人。只因咱玄門高手如云,便在那東極天院中隱修的長老,就有數位絕頂高手,凌煙榜只有二十四賢,自不能都集在咱玄門……”
李泠登時嘆了口氣,大覺無趣,暗道:說來說去,老瘦猴師父的武功還是不怎么出眾,不然怎的讓令狐大胡子搶了風頭去。”
寧觀一似是看出了他眼中的失落,正色道:“這凌煙榜雖然聲明顯赫,但榜下之人絕非便不如榜上宗師。數年前,武林三山之首的武當山便出了一位奇人甘行舟,自號‘凌煙榜外第一人,專好挑戰凌煙榜上的宗師。相傳他首次出山,便在碧落山莊的一次武林盛會中,一舉挑戰七位凌煙榜上的宗師高手,以一把鐵劍,將凌煙榜上的七大高手打得落花流水,震動武林,被人稱為‘劍出武當掃七星。七戰七勝之后,這人卻又回到武當山隱修去了。”
李泠又驚又喜,道:“他一人便打敗了七大高手,那他豈不比顧虛手還厲害?”
寧觀一點了點頭:“谷蒼寒將顧虛手定為‘凌煙榜上第一人,頗多諂媚之氣,其實單以武功聲勢而論,逍遙魔尊龍軒公便決不在顧虛手之下。而甘行舟自稱的‘凌煙榜外第一人,顯然便有叫陣顧虛手之意。最奇的是,據說甘行舟才剛剛三十出頭,依著這位奇人挑戰成癮的脾氣,過不得三五年,便會再次出山,攜劍挑戰羅織門主了!”
李泠也不禁悠然神往,道:“奇哉奇哉,若是有幸,能跟在甘行舟身后,看著他一路挑戰的熱鬧,那便好玩得緊了!”
寧觀一笑道:“只看熱鬧又有何用處,不如自家花工夫苦練,說不得哪一日,小師弟你也可如那甘行舟一般,揮劍挑戰各路高手!”
李泠雖知他在說笑,卻也精神一振,笑道:“好,小弟先從砍柴練起,盼著早一日練成御道境!”
寧觀一道:“不錯,砍柴練腰力,擔柴則可增進腿力。但你年紀小,背柴之后,一定要舒拔筋骨,不然會將你的腰脊壓彎。這是舒拔筋骨之法,小師弟,你要好好練啊……”
看著寧觀一一遍遍地給他演練拔骨的姿勢,李泠甚是感激:老瘦猴這么臭硬狠毒的師父,居然收了大師兄這么個難得的好人做徒弟。
照著寧觀一的吩咐運勁砍了幾下,李泠忽地心血來潮,問道:“大師兄,在玄門中,算上其他三派的年輕弟子,也沒幾人的功夫及得上你吧?”
“不是沒幾個,是有許多!”寧觀一嘆了口氣,“在玄門,總有人比你強!”
“總有人比你強!”李泠不禁停了砍柴,眼前似乎閃出一片曠遠天地,望不到頭,漫無邊際。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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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預告
李泠入得玄門伏龍派門下,但與伏龍派掌門逸龍子頗多齟齬,因此頗為郁郁寡歡。義父的直言警告、兩大掌門的無情斷語,李泠真的命中注定不能習武了嗎?初探武道的李泠是否甘心就此放棄,還是說還有其他什么挽救的辦法?李泠不得志,那一同上山的黎瑛又是何處境?
凌煙閣
凌煙閣是唐太宗為表彰功臣而建筑的繪有功臣圖像的高閣。位于唐朝皇宮內三清殿旁的一個不起眼的小樓,后因“凌煙閣二十四功臣”而聞名于世,后毀于戰亂。
唐貞觀十七年二月,唐太宗李世民為懷念當初一同打天下的眾位功臣,命閻立本在凌煙閣內描繪了二十四位功臣的圖像,皆真人大小,褚遂良題字,畫像均面北而立,太宗時常前往懷舊。
建閣繪圖以紀念功臣的傳統古已有之。東漢劉秀就建云臺閣,繪圖紀念二十八名功臣,即后世所言的“云臺二十八將”;北朝的庾信也有“天子畫凌煙之閣,言念歸臣”的句子。
凌煙閣閣中分為三層:最內一層所畫為功勛最高的宰輔之臣;中間一層所畫為功高王侯之臣;最外一層所畫則為其他功臣。這二十四位功臣是:長孫無忌、李孝恭、杜如晦、魏徵、房玄齡、高士廉、尉遲敬德、李靖、蕭瑀、段志玄、劉弘基、屈突通、殷開山、柴紹、長孫順德、張亮、侯君集、張公謹、程知節、虞世南、劉政會、唐儉、李勣和秦瓊。
雖然太宗設凌煙閣是為了表彰和紀念有功之臣,然而這二十四人中也有不少人與太宗有過節。其中,侯君集勸太子李承乾謀反,事情敗露,太宗本念舊情不忍殺之,但在群臣的壓力下不得已誅殺他。臨刑前,太宗哭著對侯君集道:“吾為卿不復上凌煙閣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