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八年四月七日,國家圖書館舉辦“潔白的豐碑—紀念傅雷百年誕辰展覽”,“以隆重紀念他對祖國的熱愛與忠誠、在翻譯領域的辛勤耕耘和對文化事業的無私奉獻,弘揚他嚴正為人的高貴品格”。我應傅雷先生之子傅敏的邀請出席了開幕式。其實,我和傅敏從未謀面,和傅家也素無交往,是一本書把我和這個展覽聯系到了一起。
一九七六年九月初,“文革”即將結束,國家文物局從上海給內蒙古自治區調撥了一批“抄家圖書”。那時,我在內蒙古烏蘭察布盟文化局工作,從始至終參與此事。十一月初,我們將這批塵封將近十年的圖書從上海虎丘路一個地下室提出,送上北去的火車。我先期回到內蒙古,在塞北邊城小站集寧迎接這批被五花大綁“押解”到內蒙古高原的“流放犯”—《高老頭》、《安娜·卡列尼娜》、《霧都孤兒》、《基度山伯爵》、《簡·愛》、《苔絲姑娘》……我自幼酷愛文學,它們都是我的“至愛親朋”。看著這些久違的朋友冒著凜冽的寒風“走下”火車,我感慨萬千。
整理圖書時,我突然發現《約翰·克利斯朵夫》(第一部)。《約翰·克利斯朵夫》是我大學時代最喜歡的書,傅雷先生更是我敬仰已久的翻譯家。雙手捧起這本在地下室度過十年、紙張早已泛黃、散發著淡淡霉味的書,輕輕打開,我驚訝地發現扉頁上有一行用毛筆工工整整寫著的字—“譯者自存,一九五二年”。天哪,這是傅雷先生自己的藏書!那一剎那,我萬分激動,高興得真想大喊一聲。可是,我仿佛看見傅雷先生就站在我面前,一雙目光犀利的眼睛慈祥地看著我。我強壓心頭的喜悅,沒敢聲張,把這本書偷偷放到一個黑暗的角落,焦急地等待著,直到下班之后,才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把它帶回家,據為己有。夜深人靜時,我把書拿出來一遍遍撫摩。昏暗的燈光下,耳畔仿佛響起紅衛兵闖進傅雷先生書房時的陣陣吶喊。喧囂聲中,先生的藏書正一本本從書架上跌落……看著那些浸透了自己心血的著作被踐踏、被劫掠,他該多么痛惜、多么不甘,而又無可奈何!
那幾天,我稱病沒去上班,如饑似渴地認真閱讀這本奇跡般落到我手里的書,發現字里行間有不少地方留下傅雷先生用紅筆修改過的字跡。先生對自己已經出版的譯著精益求精的精神深深地震撼了我。我手頭有一本英文版《約翰·克利斯朵夫》(Random House 1913年出版,Gilbert Cannan翻譯)。這本書是我“文革”前花八塊錢從舊書店買來的。“文革”中“東躲西藏”,才沒有被抄走燒掉。此刻,我把這本珍藏十多年的書拿出來,開始一字一句地對照傅雷先生的翻譯。傅雷先生的《約翰·克利斯朵夫》當然是從法語翻譯過來的,但不懂法文的我,通過這個英譯本,充分領略了傅雷先生高超的翻譯技藝。我驚訝地發現,連窗玻璃上流淌的水珠,兩個不同文字的譯本都翻譯得那樣“神似”。一本書這樣對照著讀下來,真是受益匪淺!更重要的是,看著傅雷先生親筆寫下的“譯者自存”四個字,我的心底比任何時候都更強烈地產生了要搞文學翻譯的愿望。然而,在那個乍暖還寒的時節,從事文學翻譯還只是遙遠的夢。可是,夢境雖然遙遠,手中的書卻給了我力量和信心。我下定決心要做一個像傅雷先生那樣兢兢業業、勤勤懇懇、認真負責、精益求精的文學翻譯工作者,同時心里生出一個念頭:把傅雷先生自存的這本《約翰·克利斯朵夫》還給先生。
一九七八年,我在《青海湖》第一期發表了第一篇譯作《夢星空》(A Childs Dream of a Star,by Charles Dickens)。此文發表之后,把《約翰·克利斯朵夫》還給傅雷先生的愿望更加強烈。我不知道傅雷先生家的地址,就貿然給在上海譯文出版社工作的兒童文學翻譯家任溶溶老師寫信,說明自己想要歸還這本書的心愿,希望得到他的幫助。任老師很快回信,傳來的卻是傅雷先生早在“文革”初即已自盡身亡的噩耗。他很為遠在內蒙古的一位文學青年景仰傅雷的心情所感動,也為傅雷自存譯著被抄之后,居然流落到茫茫草原而感慨。他告訴我柯靈先生的聯系辦法,說柯靈是傅雷的摯友,一定知道傅雷后人的地址,可以把書歸還給他們。我懷著沉痛的心情,立即給柯靈先生寫信。柯靈先生也立即回信,告訴了我傅雷二兒子傅敏在北京的地址。我把這本浸透了傅雷先生心血的書包好,掛號寄給傅敏,了卻了自己的心愿,同時寄去我對傅雷先生的懷念、景仰,還有繼承傅雷先生事業的決心。
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和傅敏天各一方,素未謀面,只是偶然在什么刊物或者書籍里捕捉到一點點關于他的信息。“千里還書”的故事漸漸淡忘,但我依然堅持著當年面對傅雷那本譯著時下定的決心,一直耕耘在翻譯介紹外國文學的土地上。迄今為止,我已經翻譯出版了英、美、澳大利亞文學作品五十余部。每出版一本書,我都像傅雷先生那樣,在扉頁上工工整整寫下“譯者自存”四個字。那既是對傅雷的懷念,也是對自己的鞭策。
關于這本書的傳奇似乎已經結束,然而故事還有一個小小的尾聲。二○○七年八月,我應澳中理事會的邀請訪問澳大利亞。在阿德雷德,我的朋友、澳大利亞著名作家尼古拉斯·周思(Nicholas Jose)家做客時,偶然提起這件事。周思先生的妻子克萊爾·羅伯特(Claire Robert)聽了這個故事非常激動。克萊爾早年畢業于北京中央美院,當時正用英文撰寫一本介紹中國美術史的專著,其中一章涉及到傅雷先生和大畫家黃賓虹之間的友誼與學術交流,和傅敏時有聯系。她起身打開電腦,給傅敏發了一個電子郵件,告訴他當年歸還他父親藏書的那個李堯正在她家,還把我北京家里的電話號碼告訴了他。回國后,我接到傅敏的電話。他除了再次表示感謝外,還說正在籌備紀念父親百年誕辰展覽,已經把我當年歸還他的那本書拍成大幅照片,準備展出,并且希望我屆時出席開幕式。聽到這個消息我十分高興,期盼著與闊別三十多年的《約翰·克利斯朵夫》重逢。
二○○八年四月七日,當我走進國家圖書館“潔白的豐碑—紀念傅雷百年誕辰展覽”大廳,緊緊握住傅敏先生的手,一時無語,只有四十年來變幻的風云滾過我的心頭。我在大廳正面的墻壁上終于看到那本書的大幅照片,懷著感慨,和這位“老友”合影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