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期雄踞八方的作家群

編者的話：長達55萬余字的《中國當代歌詞發展史》（上海音樂出版社2014年12月出版）是我國著名歌詞作家、音樂文學理論家晨楓先生在所著《中國當代歌詞史》一書的基礎上，歷時三載進行潛心修訂、增補后的一部記載新中國成立以來歌詞藝術的全景式圖書。該書對我國內地65年來的歌詞發展脈絡進行了精細的梳理，其資料豐富翔實、褒貶揚抑有度、文筆練達多姿、行文詩情洋溢，是迄今為止唯一一本有關我國當代歌詞藝術發展歷程的專著。本刊征得晨楓先生的同意，將陸續選發書中的部分章節，以饗讀者。

現為廣東流行音樂協會副主席的楊湘粵，祖籍湖南，1954年生于廣州。他的創作起步較早，20世紀70年代初即開始文學創作，80年代初開始發表歌詞作品。曾先后編輯廣東音樂家協會80年代初復刊的《心弦》詞刊和廣東新時代影音公司的《歌詞》，并主編所供職的廣東省群眾藝術館的文藝期刊《珠江》。他不僅寫出了一批在歌壇享有頗高聲譽的流行歌曲佳作，還制作過如周冰倩、高林生、劉小鈺等歌手的演唱專輯。

提起楊湘粵，人們自然會想到他的那首《牽掛你的人是我》（李漢穎曲）：

最了解你的人是我，最心疼你的人是我，相信你的人祝福你的人是我是我還是我……

這是他同作曲家李漢穎為廣東白天鵝音響藝術公司第二位包裝歌手高林生所進行的一次成功合作，所獲得的社會效果，不僅讓這首歌曲迅速傳遍四面八方，成為了難計其數的歌迷們時刻哼唱的流行曲，而且讓高林生穩穩地站立在當時的流行歌壇上。詞作者對于主人公內心愛情表達的率真、恰切又具有大眾意識的優勢，是獲得廣泛認可的不可忽視的因素。

其實，比這首還早幾年產生的是他的另一首同樣受到歌迷青睞并被到處流唱的那首《真的好想你》（李漢穎曲）：

真的好想你，我在夜里呼喚黎明，追月的彩云喲也知道我的心，默默地為我送溫馨。真的好想你，我在夜里呼喚黎明，天上的星星喲也了解我的心，我心中只有你。千山萬水怎么能阻隔我對你的愛，月亮下面輕輕地飄著我的一片情。真的好想你，你是我生命的黎明，寒冷的冬天喲也早已過去，愿春色布滿你的心。真的好想你，我在夜里呼喚黎明，天上的星星喲也了解我的心，我心中只有你。你的笑容就像一首歌滋潤著我的愛，你的身影就像一條河滋潤著我的情。真的好想你，你是我燦爛的黎明，寒冷的冬天喲也早已過去，但愿我留在你的心。

這同樣是他與李漢穎共同合作、為白天鵝音響藝術公司較早的簽約歌手周冰倩精心打造的一首作品，而且是在比上一首還早兩年的1991年產生的。同年，周冰倩正是以這首《真的好想你》作為主打歌曲，將同名專輯發行上市。作品中，一句“真的好想你”的真情呼喊反反復復出現，不知叩動了多少男女們的隱秘情懷，也不知令多少對分隔兩地的情侶一邊哼唱，一邊落淚。細心的歌迷大概不會忘記，當這首歌曲在中央電視臺的某次晚會上被一位軍人妻子演唱時真情伴著淚水的動人場景，令每一位身在現場甚至坐在電視機前的觀眾情不自禁地淚水盈眶。我想，這同作者在歌詞中所融入的大容量情感元素是密不可分的。“天上的星星也了解我的心，我心中只有你。你的笑容就像一首歌滋潤著我的愛，你的身影就像一條河滋潤著我的情”，似這樣并不刻意修飾但卻扎實得足以敲響人心的詞句，當然是歌曲受到歡迎的魅力所在。

楊湘粵是一位情歌高手，如《等待你的心》（李漢穎曲）、《我的心不會改變》（李海鷹曲）、《我會陪你到永遠》（李漢穎曲）等，歌詞中的感情之真摯與濃烈，語言之剔透而精當等，既證明了他對歌詞抒情把握上的精確到位，又是他從80年代初就開始從事歌詞創作所積累起來的豐厚創作經驗的必然反映。當然，楊湘粵也是一名多面手作家，除了編刊物與為歌手寫歌，他還為《上海的故事》、《紅土情》等幾十部電視劇創作主題歌、插曲歌詞，并為一系列從中央到地方的文藝晚會撰稿，其收獲豐饒而喜人。

陳潔明，作為陳小奇流行音樂團隊的核心，是廣東流行音樂界舉足輕重的人物。他的音樂生涯從寫歌詞開始，但他同時也兼及作曲、企劃、音樂制作、音樂活動與創意策劃。可以說，在歌詞界，他是一名地地道道的職業音樂人，一名在從事著同歌詞有關的幾乎所有藝術門類的工作，并取得不凡業績的復合型音樂文學人物。

生于廣東梅州的陳潔明，自70年代末就開始歌詞創作。當港臺流行歌曲猶如潮水般涌進內地時，身處流行風潮前沿的他，在耳濡目染中追逐著自己的夢想。1985年，在那場席卷整個神州大地的西北風歌潮從廣東與北京南呼北應的時候，他就同李海鷹開始了首度合作，《搖蕩的夜》、《無聲的天宇》等作品，被太平洋影音公司以《四巨星》的創作專輯推向了市場，其中的主打歌曲《山青》就曾被演唱者杭天琪帶上了1989年的中央電視臺春節聯歡晚會。而他1993年同作曲家李海鷹再度合作，為電視連續劇《女人天生愛做夢》創作完成了片頭曲《我的愛對你說》：

天上的云它慢慢地飄過來，陪著我慢慢地走訴說那將來。悠悠的風它輕輕地吹過來，好像知道我對你的感慨。曾經有過那許多的空白，能不能彼此接受感情的存在。親愛的你我這一片夢不改，不知能否走進你的心海！我的愛對你說一個故事，我的愛對你說一個現在。冬去了春來，雪化了云開，這份愛在等待，希望你感覺到我的愛。

此歌曲由香港著名流行女歌手葉倩文演唱后，立即紅遍內地和香港，并頻頻登上各個電視臺的流行歌曲排行榜。三年之后，又被葉倩文帶上了中央電視臺春節聯歡晚會，進一步擴展了其影響力，從而成為陳潔明影響最大的歌詞代表作。

每一首歌曲的走紅，都是由內在的創作、演唱、制作因素與外部接受環境等的共同作用產生的結果。許多年后的今天，當我們再來仔細審核這首歌詞的時候，仍然能夠清晰地看到，作者對于傳達愛情時主人公含而不露的內心世界的把握是何其到位：慢慢飄游的云、悠悠吹來的風，都在伴隨著這份只能用心靈去訴說的綿綿深情，是多么持久而執著，堅定而專一。其實，任何不帶動機的愛，都是純真無瑕的，也都是窖藏在內心深處的，只為一個人而存在，只對一個人去袒露。作者對于愛情心理這種恰切而準確的表現，決定了其作品的藝術風格是內斂的、沉靜的、含蓄的，這便為歌曲的審美價值鋪筑了堅實的基石，伸展了歌曲的生命力。

陳潔明的筆觸相當寬泛，他曾經為歌手創作了大量單曲歌詞，其中每一首都有自己與眾不同的個性特征。比如，由陳思思演唱的《美麗之路》（李小兵曲），其主題是謳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對此，作者刻意選擇了“美麗之路”加以闡述：

……你和青春一起，你和時尚一起，走進燃燒的激情，走進騰飛的愿望里。采擷歡樂，編制甜蜜，給生活的四季披上歌聲和笑語。美麗之路，你的美麗千里萬里。閃亮的足跡，將祝福的真情傳遞。美麗之路，你的美麗日新月異。飛揚的足跡，走向幸福，走向富裕。

只一個美麗之路的出現，就對那個本來屬于政治術語的主題，實現了一種完全是藝術的轉型，這種轉型不僅是成功的，而且是必須的。當那種歌詞只能從屬于政治的時代遠去了幾十年的時光之后，唯有經歷過的人們才能對這種自然的轉型報以加倍的真愛。

一位音樂人的創作筆觸從來不會、也不應該是單一化的，這一點在廣東陳小奇團隊成員身上表現極為突出，陳潔明當然也不例外。他同時涉筆電影《夢斷南洋》、電視劇《家園》、《情滿珠江》、《風生水起》等以及難計其數的各種文藝晚會主題歌或插曲的歌詞，甚至還應約為企業創作了不少形象廣告歌詞，其中海爾電器公司的《真誠到永遠》與先科公司的《齊心努力》更為大眾所熟悉。這一方面證明了他在應對各種不同題材上游刃有余的把握能力，另一方面也見證他對于當今文化市場不失時機的順應實力。陳小奇團隊的另一名愛將李廣平，也是一名復合型音樂人。他出生于廣東韶關，1986年畢業于華南師大中文系，后曾執教于廣州星海音樂學院。1992年起，先后任職于中國唱片廣州公司與太平洋影音公司。2006年到北京開辟領地，成立北京星之光文化傳播有限公司，任藝術總監。他既寫歌詞，又寫樂評，還參與策劃、制作歌手李春波、甘萍、伊揚、光頭李進等的演唱專輯，可謂才藝不凡，業績不俗。

再次握住你的手說聲再見，就在那個下雨的星期天。我送你離開故鄉，因為雨我們聽不見彼此心里的哀怨。該說的話已說過千遍萬遍，無法說出的感覺飄在雨里面。當淚水模糊視線我發現你已不見，讓冷雨淋濕我的思念。你在他鄉還好嗎？可有淚水打濕雙眼？你在他鄉還好嗎？是否想過靠著我的雙肩？你那不再熟悉的笑容，對我可是一種敷衍？手中握著你的照片，我真的感到你很遙遠……

大凡記得上世紀90年代流行歌壇上那個形象與聲音都很別致的流行歌手光頭李進的人，大約都知道這首紅極一時的《你在他鄉還好嗎》（楊虹曲）。那時，我國的市場經濟大潮潮頭乍起，許多農民工開始進城打工，隨之，一種因為農民工身在異鄉而產生的思鄉之情，受到了不少藝術創作者們的關注，而進入中國唱片廣州公司企劃制作部的李廣平，就是較早捕捉到這一具有廣泛社會共鳴效應題材的作者之一。科班出身的他，著意為這種情感的抒發營造了一個“下雨的星期天”的獨特環境，無形中濃郁了外出打工者分離時的氣氛，加之作者在作品中縝密地編織著自己的情感網絡，讓人在聽覺的享受中產生了諸多被引發出來的生命感受：“手中握著你的信箋，我無法握住彼此的明天。”似這樣從情感到理性的升華后發出的感慨，不知多少次叩動過身在異鄉的漂泊者們的心靈，誘發出他們背負在情感世界里最為沉重但卻無法卸下的包袱——那份時刻都會纏繞在心頭的綿綿鄉情。

許多事實告訴我們，一首代表作的產生，往往并非只是作者刻意追求的產物，而是作者、演唱者、制作者、推廣者尤其是消費者的精神文化需求所能達到的最大默契程度的產物，而這顆幸運之星又往往會在不經意時突然降臨。《你在他鄉還好嗎》這首作品正是這樣，其“所獲得的廣泛歡迎使得李廣平躋身于重要的詞作家行列。這首作品關于出門人題材的開掘，說明李廣平作為一名詞人在把握時代脈動上的敏感和關懷”（金兆鈞：《李廣平作品集（1）.序一》，太平洋影音公司，2011 年）。

當然，作為多面手音樂人的李廣平，其產生影響的作品還有不少，其中曾經被歌手甘蘋推出后俘獲不少女性心理的《潮濕的心》（蘭齋曲）與由歌手伊揚演唱、傾訴兩情之間纏綿思念的《親愛的你會想我嗎？》等，均是值得品味的上乘佳作。此外，他一直以敏銳的目光關注著歌壇的創作發展態勢，并不斷撰寫著各種文藝評論文章，且此類文章不斷見諸于各類報刊，這在歌詞領域也同樣實屬難得。

蘇拉，這個廣東女性詞作家的名字，也許早就引發過不少人的注意，因為從90 年代中期起就推出了如《晚秋》（許建強曲）、《晚霞中的紅蜻蜓》（許建強曲）、《其實我已不在意》（許建強曲）、《傷心雨》、《來日方長》（畢曉世曲）、《總會等到那一天》（畢曉世曲）、《分手紀念日》（張萌萌曲）等一系列優秀的作品。一位并非專業或職業的詞作家能在如此短促的時間里，以集束式的方式推出這么多名作，完全稱得上是一種罕見的詞壇奇觀了。

其實，蘇拉結緣歌詞純屬偶然。據說，1991 年的某日，在廣州火車站的公共電話亭剛打完電話的蘇拉，恰巧被從旁經過的貴州籍音樂人朱德榮聽出了她的貴州口音。同鄉相逢沒有陌生，朱德榮便主動上前搭訕。當癡迷于歌曲創作的朱德榮聽說對方畢業于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便三句話不離本行地勸導蘇拉也寫歌詞。朱德榮的熱情鼓勵讓當時在廣州廣雅中學任教的蘇拉回去之后，便把自己的散文寄給了對方。經過一段時間的嘗試，1992 年，兩人便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合作，其中的一首《深夜有你》竟一舉奪得廣東年度十佳金曲獎，此舉也讓蘇拉這位詞作家隆重入列了。

在廣東異常優越的流行歌曲環境中，憑借自己良好的散文創作功力，蘇拉的歌詞創作呈現出了馬不停蹄的狀態，一首又一首歌詞從她的筆端流瀉而出：

在這個陪著楓葉飄零的晚秋，才知道你不是我一生的所有，驀然又回首是牽強的笑容，那多少往事飄散在風中。怎么說相愛卻又注定要分手，怎么能讓我相信那是一場夢，情緣去難留，我抬頭望天空，想起你說愛我到 永久。心中藏著多少愛和愁，想要再次握住你的手，溫暖你走后冷冷的清秋，相逢也只是在夢中。看著你遠走，讓淚往心里流，為了你已付出我所有。

這首《晚秋》（許建強曲）被歌手毛寧演唱后，立即在內地紅極一時，大受歡迎。作者以其深厚的文學積淀，將逝去的愛情置于“楓葉飄零的晚秋”這一凄涼意境之中，使之透露出某種淡淡的宿命意味。這種景與情、物與人的融合如一的抒情氛圍，釀造出了如此濃郁的詩意，令人只讀不唱也易于黯然傷神，何況是唱！其實，這正是作者對愛情本質的一種更為深層的藝術闡釋——世間所有真正愛情并非只是甜蜜，苦澀與無奈常常會如影相隨，也許這正是這首歌能夠觸動眾多聽眾心靈的奧秘所在。

據說，這首歌曲最初的歌名是《愿你把心留》，只是在一次偶然的機會里被香港歌手黃凱芹發現，在同曲作者洽談后，便當即買斷其在海外的版權，并將歌名改為《晚秋》。從此，這首歌曲就有了國語普通話版和粵語版兩種版本，在內地和香港同時流傳，成為作者最具影響力的代表作。

蘇拉以自己女性所特有的敏感與細膩，針腳綿密地編織著她的每一首歌詞作品，這些作品基本上是著眼于對人的情感世界隨季節更替、時空轉移、心靈撞擊所產生的種種微妙變化。她的歌詞都寫得那么情濃意切，既有詩的神韻，又有歌的靈動，讓人能夠品嚼出一種總也揮之不去的凄美韻味來，從而深化了對人生、對人情的理解。仔細研讀蘇拉的歌詞，會發現她十分善于去吟哦人情內在的隱秘，去詠嘆人生特有的美妙，而對語言所具有的無所不在的直抵神經末梢般的敏銳與多樣化特長的充分運用，是蘇拉歌詞上市率很高的不可忽視的原因。

1994 年，正處于歌詞創作旺盛時期的蘇拉調入了深圳某中學，依舊從事她所鐘愛的教師職業。1997 年，她在促成了杭州舉辦的一場個人作品演唱會之后，便悄然淡出了歌壇。到了此刻，人們才突然發現，寫了這么多為人所熟知的名作的蘇拉，這些年來幾乎在任何應當出現的場合里卻從未露面，就連在一些媒體上，不僅從未見到過她的倩影，連只字的個人簡介也難以尋覓，當今，面對歌壇這個時刻充斥著名利誘惑的公眾領域，當許多人不惜采取各種方式、運用各種手段為自己的名聲進行種種人為炒作時，當“著名”二字作為定語被冠在數不清的名字前面，當一連串的“x x獎”成為點綴許多人“藝術簡歷”中不可缺少的七彩光環的時候，能有幾個名作遠播、聲譽日隆的名家會在如此驕人的業績面前選擇了悄然淡出？

環顧此界，唯有蘇拉。

也許，蘇拉對于自己遠離塵囂的淡出的選擇，正是她人格品質的一種必然。如她所說：“做一名教師一直是我的理想。寫歌詞應該算是我的文學夢之一吧！”請看，她的心境是何其平靜！除了實現自己文學夢的一部分之外，她別無所求。因為她堅信：“該來的總歸會來，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朱明：《南方大樂壇》，廣東新世紀出版社，2008 年）此番人生境界，不能不令人肅然起敬，也不能不讓人聯想到，作家精神的高度、人品的高度，是怎樣決定著自己作品的高度。這就是蘇拉匆匆數年的歌詞創作歷程和她的作品留給我們的深刻啟示。（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