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過的云朵

宮白云

1

天就要黑了，血一樣的云朵在水里煮著，仿佛只需伸出手

就可撈上來，我嘗試著，一遍又一遍，破碎也一遍又一遍。我獨坐的整個漫長的黃昏

也成了流光碎影，一切在灰燼中歸于沉寂。黑夜平靜了一切破碎，而我相信

那被煮過的云朵依然還在水里，我可以感覺到它的氣息，我抓我的呼吸到那心上，哪怕

只有一次，與我成為一體。

2

煮過的云朵葡匐在塵世里，與塵世同受煎熬。誰將更持久？當無形的面孔

遭受雷電擊打，必須傾盆，用它們自我的身體。諸多的黑暗熬炙的風暴，在閃電中，在雷鳴

里，當云替神說話，千萬顆頭顱在顫抖。我靠近那中心，抱住如此的顫抖，卑微的

肉體幫我卸下沉重的靈魂，黑夜絕望，但我不再會。為了未知的

誕生，我已知道該如何去活著。

3

饑餓的麻雀還在黑暗中尋覓糧食，它們與拾荒者交替而過。那向下的姿勢

仿佛大大小小煮過的云朵。巷子口一片噪聲，烤肉串的香味久久不去，久久不去的還有那些

夜半不肯回家的人，大街上飛馳而過的救護車，它的鳴叫壓過他們的高談闊論。活著的人

注視著死去的人沒有話說，而煮過的云朵熟悉生者與死者，它們

是這個世界的通靈者。

4

煮過的云朵是人世的白鴿子，在低低的瓦檐訴說，純潔的理想飛來飛去，到達

遠方的人并未夠到理想。蒙垢的人世，各色的表演，表演各色的變異。紛紛擾擾的貪婪，有

多少風流留下風流？謊言、虛偽、冷漠、人性……數不清的門，哪一道通向最初與

最終？苔蘚瘋長，霧霾瘋狂，光天化日下，沒有誰是誰的主人翁，主人翁的胸膛里都有一顆

子彈。而云中的驚雷總在該出現的時候出現。

5

我在一團糟的世界出世入世，在秘密的天意中潛行，煮過的云占據著廣袤的天空，如此

巨大，卻仿佛只有21克重。我注視著那些幻像入迷，一次次用內心把我的血液送向

它們，與每一朵路過我頭頂的云說話，我相信那里有我最親的人，我說：

爸爸，你好。媽媽，你好。幾聲呼喚恢復我失去的幸福，慈悲在煮過的云中，而天堂

仿佛就是我默想的這一刻。

6

我做夢，我記不起來。但夢里那些煮過的云卻清晰可見，就像那些初見但不再

相見的人，或者那些死去但不會相忘的人。清晨傳來廟堂的鐘聲，清晰的祈禱就像檐角上掛

著的那片煮過的云，神秘振動的聲音通向我的彎路，我與江湖之遠

相遇，感覺到一種存在的方式。也許是自我的設計，我把自己送到他們身邊，與他們相對

而坐，把塵世舉過頭頂，仿佛舉著活著的理由。

7

煮過的云朵是天堂的云朵，不看而看見，不聽而聽見，不呼吸而活著，我心頭

神圣的雪花蓮——當生命局促于角落，當恐懼成為司空見慣，當故鄉成為異鄉，當孤單

成為孤苦，當一些不測事發生，當我不知所措，你送出的賜福走向我，越過

形形色色的險途，在我荒涼的黎明布光，我從那光亮的領域領回我的信念，曙光里

一片翅膀，窮盡我一生的飛翔。

8

每一朵煮過的云里都住著一個隱士，比神更為神奇的是火，這人世的

光亮，未知與無限。當黑夜黑得一團漆黑時，一粒火帶著一點聲音，砰地一聲，光明在黑里

變濃。我想起高加索山的兀鷹，被縛的普羅米修斯。我想起普陀寺的梵聲，純凈的

寺院，真正的清凈。生死，愛恨和光陰，都成為一個個詞語。當落日

圓滿，一朵云在飛檐上閃閃發光。

9

我坐在自己的黑發中等待白發蒼茫，等待命中的雨水消除一個又一個的干渴，等待

時間將我消耗。天光亮了，云朵燃燒著上升，繼續它抽象的存在，而灰燼中，天空又將屬于

煮過的云。我被如此小的巨大所安慰。喧鬧的塵世，不該有那么多不被

注意的墳。一朵云是所有的云，一滴雨是所有的風暴。當顫栗滾過我每一寸肌膚，云朵，為

什么是你，上天入水，宗教般虔誠的獻祭？

10

煮過的云朵，完滿于火，在我的塵世給我加冕，讓我莫名地感到：一個火邊的夜晚和

那夜晚的我還在走動。我童年的呼喊還未喊完。我抽屜里草灰蛇線的故事

還在繼續。我丟失的口琴還在吹奏。生活對我的糾纏與成全還在路上。我因落在隱喻的

云中而充滿回旋。有些變化捉摸不定，有些因緣歸于因果。我拎著自己的

骨血，在滾滾的塵埃，滴盡最后一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