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慧娟 田國壘
“我的老母親已經85歲了,還對我說‘你好好表現,我等你出來。”出現在懺悔視頻中的張引,全然沒有了擔任徐州市政協副主席時的官氣,談及自己的母親時,幾度哽咽流淚,無法說話。
今年初,中央紀委監察部網站推出大型專題欄目“懺悔錄”,由落馬官員及其家屬“現身說法”。此外,全國各地紀檢機關也開設了多種形式的“懺悔專欄”。
“對于落馬官員的懺悔,我們不能僅僅停留在觀表象、看熱鬧上,還應當深入思考其墮落的根源在哪,為什么沒能避免?對于我們完善懲防體系,防范更多的官員貪腐有哪些啟示?”北京市反腐倡廉法制教育基地管理中心調研員徐蘇林說。
腐敗的閘門一旦打開就很難關上
“回家后我不敢正視那筆錢,感覺那是一顆定時炸彈……我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既緊張又矛盾,說實話,那種精神上的壓力讓我非常痛苦。”浙江省長興縣人民醫院原院長凌鳳鳴在回憶第一次收受賄賂時說。
重慶市規劃局原副局長梁曉琦也是如此:“當我收到第一筆大額賄賂時,心跳加劇,頭腦中有瞬間的空白,心里特別緊張,既有著強烈的震撼,又有著加倍的恐懼。”
大量的“懺悔錄”中,大部分官員都會提到第一次收受賄賂時的心理狀態。
北京大學廉政建設研究中心副主任莊德水分析說:“其實很多貪官剛掌握權力時,并不是現在我們看到的狀態,他們那時也不想腐敗,想干出一番事業。‘第一次之后,發現沒什么事,沒有紀委監察部門的人找他,上級部門也沒人找他,這就放松了警惕,就有了僥幸的心理。從心存僥幸到心安理得,直到產生不受賄、不腐敗就難受的心理,這時,他已經把腐敗當成了常態。”
從惡如崩,腐敗的閘門一旦打開就很難關上。伴隨著手中權力的不斷增大,一些官員腐敗的胃口也越來越大,進行權錢交易時也越來越坦然。
雅安市原副市長譚向紅1983年大學畢業后被分配到四川省農科院植保所從事科研工作,為了爭取項目資金,他先后給一些人送錢送物,逢年過節還給他們拜年。那時,譚向紅是給人送錢送物的角色。
1995年,譚向紅調到四川省科技廳農村處任副處長。手中有了一些權力后,角色發生了轉變。剛到科技廳不久,譚向紅就第一次收受了別人送的一箱水果和500元錢。譚向紅稱:“我的心情雖然十分復雜,但感覺良好。”
隨著時間的推移,譚向紅的膽子越來越大,甚至還私下注冊公司通過轉賬的方式收錢。2000年,譚向紅調任雅安市副市長,手中的權力更大了,欲望也更大了,認為“逢年過節收受分管部門、開發商、建筑商的錢財是很自然的事情”。
“貪官都有僥幸心理,這伴隨著他們每一起職務犯罪的始終。”徐蘇林說。
山西省國土廳原副巡視員王有明在“懺悔錄”中詳細講述了自己貪腐過程的心理:“我犯錯誤的另一個根源是自己長期存在的僥幸心理。警示教育的案例一個又一個,可就是覺得那是他們不會工作不會撈才出了事。我工作這么出色,各級領導都支持我的工作,誰會去告?誰會來查?”
在莊德水看來,貪腐官員的僥幸心理有兩種表現:一種表現為,看別人在貪,自己也貪,查處的時候法不責眾,不會查到自己;另一種表現為,認為送錢的人是自己的好朋友,不會出賣自己。其實,事實證明,往往是這些人把他們“供”出來的。
自感升遷無望遂瘋狂收受賄賂補償
“我在副省長任上的前兩年工作還是很積極的,后來感到自己年齡大了,快到點了,提拔沒有希望了,再加上受到一些消極現象的影響,思想隨之發生了變化。”在央視日前播出的中央紀委專題紀錄片《正風肅紀》中,安徽省原副省長倪發科在悔過書中說。
與倪發科有類似心態的貪腐官員還有不少。例如同在安徽副省級干部任上落馬的安徽省政協原副主席王昭耀,則是認為自己埋頭干工作“太傻”。
“我在阜陽工作了四年,從第四年開始,我的思想就起了變化,面對花花世界的誘惑,面對金錢名利的刺激,心里想,一年到頭,風里來雨里去,一點實惠都沒有,認為自己‘太吃虧‘太傻了。也有人對我說,‘有權不用,過期作廢。”王昭耀在“懺悔錄”中說。
宜賓市原副市長陳光禮曾任四川達縣縣委書記,由于是交流干部,“雖然政績不錯,群眾基礎也好,但到了提拔的關鍵時刻,和當地干部比起來始終處于劣勢”,在2007年以前的幾次干部推薦中,陳光禮都沒有入圍。
2007年換屆時,陳光禮感覺自己提拔無望,思想發生了巨大變化:“苦干了幾年,到頭來還是一無所有,是該考慮一下自己今后的路了。”在2007年年初換屆后,陳光禮對于朋友送錢、送物不再拒絕。
心理干預是預防腐敗的重要課題
南京市原市長季建業在其“懺悔錄”中稱,看到周邊的一些企業家住豪宅、坐豪車,財富積累享用不盡,產生了羨慕心理,“私念像精神鴉片,麻痹了我,使我靈魂出竅,闖下大禍”。
類似的心理描述在郴州市原市委副書記、市紀委書記曾錦春的“懺悔錄”中也有體現。曾錦春稱,自己曾參加了一家深圳高科技產品公司董事長的宴請,吃的是鮑魚、龍蝦等海鮮,喝的是路易十三,飯后夜生活安排得豐富多彩,有滋有味,聽說僅招待費一項就花費了三萬多元。
“我當時想,自己雖是個廳級干部,一年的工資也許不夠他們一晚的開銷,要過上他們那樣的日子,除非有大把的錢。現在在位還有人請客,一旦退下來就只有當看客的份兒了。要搞錢只有在退位之前搞,自己再過幾年時間就退了,若再不搞點錢,今后就沒機會了。”曾錦春在“懺悔錄”中寫道。
譚向紅稱,除了“貪圖享樂,滿足自己的私欲”外,“為孩子的出路考慮”,也是其大肆收受錢財的另一個重要原因。
莊德水認為,官員腐敗行為的發生都是有動因的,有些是為了緩解家庭經濟壓力,有人在仕途上升遷不利,去尋找經濟上的補償等,也有些是和私企老板進行攀比導致的。這些心理上的不平衡得不到干預,就會走向畸形,產生腐敗。如果能提前發現他們這些不健康的心理苗頭,對他們可能出現的心理危機進行引導,可能會在一定程度上避免腐敗行為的發生。
“目前,我們在這方面做得不夠,對領導干部硬性的政治要求比較多,缺少人文的關懷。通過心理干預,讓其能珍惜手中的權力,樹立一定的職業榮譽感,可能會起到一定的預防作用。”莊德水說。
“懺悔書”雷同因沒有對腐敗深刻反思
研究“懺悔錄”時,國家行政學院教授竹立家注意到,很多官員的“懺悔書”在寫作模式甚至遣詞造句上多有雷同,“像一個模子里出來的”。
例如,很多“懺悔錄”的第一條都是“沒有注意自己的思想”“理論學習不夠”“思想信念發生了動搖”。
“所謂‘思想認識不清只是個幌子,說明他們沒有對腐敗進行深刻的反思,本質是對權力的公共性缺少敬畏感。”竹立家說。
此外,還有很多“懺悔錄”提到“法律意識淡薄”“不懂法”。
郴州市原副市長雷淵利稱,到看守所學習了《刑法》和《刑事訴訟法》,才知道貪污受賄10萬元以上,可以判處10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直至死刑;挪用公款最高也可判處無期徒刑。
“作為一個領導干部,經過多年的高等教育和多次黨校培訓,應該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為什么還會這么說呢?”莊德水認為,這與很多領導干部沒有對法律充滿敬畏感有關,“他們眼里看到的,都是手中的權力,而不是法律,還是權力至上,還是官本位的觀點,這是最大的問題”。
“不能僅從道德角度來檢討,不要一懺悔就想到自己貧苦的出身和年邁的老母親。官員懺悔也應提高政治性,要從靈魂深處意識到,腐敗不單是一種羞恥,更是一種犯罪。”竹立家說。
(王景義薦自2015年3月4日《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