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忠
草原
草原也許只是一種心情。
我就帶著這種心情上路了。高速路也是一種心情,我只需隨時踏上一下,車便生出了翅膀。車內放的是《自由飛翔》,我不知怎么就有了這盤光碟。隨意也是一種心情,不提防就與時尚這東西遭遇。還有關于草原的歌,在車內已是波濤洶涌了。這不是對草原的一種預謀,其實在平常的日子里,這些歌便在我身邊生長了。還有車窗外,草也是一種歌聲,綠色的。但這個季節草已經泛黃。這是草原的現實。秋天,草原就是這種現實。這也是中年的現實,就像我,思緒已經像青草一樣泛黃了。這是成熟的,還是衰老的顏色?中年的思緒應該是有皺紋的。
但現在我不該想這些,我必須專心駕車。
我就這樣專心地飛翔在北朝的一首民歌里。
這是關于草原最早的歌。多少年過去了,朝代像墻一樣垮塌,民歌還站在草原里,模樣不變,民歌里的草還在生長。唱歌的人去了哪里?在高速路,我不能太由著自己的想象。其實真的沒什么,草原只是一個樸素的女人。我喜歡素靜的女人。草原就這樣坐在我面前。我喜歡她的眼神,安靜,遼闊,無邊無際。很多時候,我總是顯得多情,就像宋朝那個叫蘇軾的男人。
在草原,敖包是一種知名的事物。它甚至比草原還知名。于是我想起了一些場景。我就坐在了這場景里,眼前是一堆隆起的石頭。敖包相會,這是一種多美的場景。真實而美麗。我坐在牧羊小伙坐過的地方,想起了我年輕時候的一些圖景。很多年來,我也在牧羊,我的羊是一群文字。我就這樣趕著我的羊在草原上行走。我走在自己的草原上。在自己的文字里,心還是自由的。只是我越來越懶惰,所以啊,我常常想,誰來抽我一鞭子,誰來狠狠地抽我一鞭子。
身邊是幾個80 后,一個吉他手,一個學油畫的姑娘,一個歌手。是和我一起來的。在草原,當然可以聽聽那些歌手在蒙古包里賣藝,但我更愿意聽這幾個80 后歌唱。在草原,他們的歌多么憂傷,這讓我想到,草原本就是憂傷的。這幾個年輕人原本也是憂傷的。我曾對別人說,80 后的憂傷是吃飽喝足了撐出來的。現在想想,也不全是,這一代人活得率情率性。他們能把自己的喜怒哀樂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比如那個吉他手,他伴著吉他,他面對的是草原,可他唱的是他心中的憂傷。他可以吼,可以狂叫,甚至像狼一般地哀嚎。還有那個姑娘,他可以牽著男友的手,旁若無人地在我們面前表露她的親昵。這雖然有點讓人難堪,但是想想青春是美好的,愛是美好的,你就會原諒他們。有時候我想,我不是寬容,我是尊重愛情這東西吧。所以啊,他們能愛就愛吧。他們愛怎么表達就怎么表達吧,畢竟這是在草原,是野草瘋長的地方。
牛羊是草原最平凡的句子。在草原,也許做一頭牛或一只羊是快樂的,不,肯定是快樂的。一頭牛是一個句子,一只羊是一個句子,好多牛羊聯起來,就是一篇文章。這篇文章的題目叫咀嚼幸福。牛是慢吞吞的,慢吞吞地走,牛的節奏就是草原的節奏。有時候牛們慢慢地抬起頭來,眼神是那么憂傷。羊也是慢吞吞的,慢吞吞地走,偶爾也抬起頭來望你一眼。一些羊面孔消瘦,有點像哲學家或詩人的樣子。所以我想,牛或羊是草原的詩人。
在草原,做一棵樹也許是幸福的。樹都不高,就像草,沒有我們的想象高,沒有擋住我們的想象。樹大多是那種老頭楊,在坡上起起伏伏,非常的謙卑。就像草原的山,都是那種小包子,即便有高大的一些,也被風磨蝕了。所以在草原,風是最熱烈的,最張揚的,在它的張揚里,就有一些旋轉的風力設備。我在風中,久久地注視著它們,我發現有的設備不動了,它們的翅膀是僵硬的,不如旋轉起來優美。旋轉的東西是美麗的,它白色的翅膀在風中轉啊轉的,讓我們感到這就是草原。草原的風就這樣吹啊吹,吹了幾千年,一直把一首北朝民歌吹到了今天。
所以,在草原,你隨時能撿拾到一些民歌的碎片。
我喜歡比較老舊的民歌,帶著一些被風吹過的,被雨淋過的痕跡,有點紅色的銹跡。我想那些來看草原的人,可能都這樣想吧。也許還有一種冒險的心理,希望遇到一只狼。狼這東西如今只活在傳說中,或者活在我們的欲望中了。我們的欲望就是狼。在草原,真正的狼消失了,只有欲望最危險。我發現晚上的篝火晚會很危險,那是欲望在燒。還有,還有草原上那一座座蓬蓬勃勃生出的氈包,里面也很危險。還有一個嘔吐的男人,他的酒氣讓草原多了一種味道。這樣的人也很危險。這是我在草原發現的狼。
這個晚上,破例沒有月亮。我聽得有人在彈吉他,有人在唱,我走出去,好像看到了北朝的影子,還有那首民歌。
草原白
據說這是一種烈性酒,產自內蒙大草原,是馬背上的漢子們視為命一樣的東西。
我在一篇文章里說,大同男人,很容易把自己灌倒。大同男人,不管是文人還是武人,灌起自己特別痛快,賣力,這一點與馬背上的那個豪爽的民族頗為相似。但大同男人畢竟是大同男人,大同雖然在游牧民族與農耕文化的交匯地,五方雜居,然而不管怎么個交匯,又怎么個雜交,大同男人終究還是大同男人。
從地域的角度講,自然地,我也容易把自己灌倒。記得有一次在上海開會,晚上,有人提議喝點白酒,結果黃河以南的人都不喝,后來是河南文學院的一位老兄拉我當差,說你是大同人,肯定能喝點白的。他長我有七八歲,辦著一個刊物,一直把我叫作兄弟,好像是我不能不從命。結果呢,面對黃浦江和東方明珠,黃河以北的人都把自己喝得暈暈乎乎的。
那么,面對草原白,大同男人又會有怎樣的表現呢?假如說這是一個試驗,這個試驗該怎么做。一般來說,大家都希望這樣的試驗成功一點。因為畢竟有客,且這客還是遠方的客人,要不然也不會有這么一次聚會。一個是廣州的,一個是西安的,西安的又帶著幾個西安的,等等,都是同道中人吧。但不管是客,還是主,在酒桌子上,最終都要面對一件強大的東西,這就是酒,比如現在端坐在餐桌中央的草原白。
我后來知道草原白的殺傷力很強,當然,在此以前,它首先是激動人心的。首先,我們不是經常面對它,這是傳說中威力無比的東西,有個雅號叫“蒙倒驢”,是酒中的酒,相當于武林秘笈中的葵花寶典。然后是,我們開始面對它,一位老兄建議我先點一下,說這樣燒過后的味道美極了。其實不用點,烈酒最香,毒花最美,這是個很通俗的道理。再然后是,面對美酒自然會有一些玩笑,雅也好粗也罷,總之是這樣的場合該有的歡聲有了,笑語也有了。酒絕不是好東西,但也不是什么壞東西,你想啊,那么多人在一起,假如沒有酒,坐一塊兒吃飯,干巴巴的,這就相當于開會了。開會不是個好差事,大家喝著一杯寡淡的茶水,圍起來贊美一個人。何況,沒有酒也極容易暴露自己的吃相。太文雅了,有時候就是一種虛假。所以,酒總有它存在的理由。喝酒,我們極容易看出一個人的另一面,就像一個人在開會時看到的是他的這一面,在家里看到的是他的那一面。所以酒,幾乎就是一面鏡子,它能折射出好多東西,好的東西,不好的東西,總之是真實的東西。據說,不喝酒的原因有好多,皮膚過敏是一個,余下的是什么呢?原因很多,不說也罷。
我本人其實喝不了酒,喝酒的場合有時卻是免不了要去的,去就去吧,卻又禁不住高手的勸,這樣,醉酒自然是免不了的。醉酒是件很痛苦的事,所以有段時間我很想戒了它。我不知道自己在酒桌上說過錯話沒有,或者口吐過狂言沒有,我想這樣的錯誤肯定有,但我不后悔,一個人為什么要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風的。在生活中,這樣的人很多,他密不透風,卻隨時準備著捕捉你的動向,也好拿去找個主子邀功請賞。但這樣的人肯定挺累,他也需要練出葵花寶典那樣的大法。我后來終于沒有戒酒,可能就是覺得人不能活得太累吧。當然,有一點我能做到,不投緣的人我從不去和他喝那個酒。還有一點,這可能基于我是個享樂主義者吧。人這一輩子其實很短暫的,應該多為社會做點貢獻,但大多數人其實做不了什么貢獻。喝酒,至少是一種消費,能夠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經濟做一點貢獻吧。這也可以視為我的喝酒觀。
但是,說到底我還是害怕酒的,在家里我基本上滴酒不沾。在許多這樣的場合,我也暗自勸說自己,少喝為佳。然而,也許是地域的原因,也許是我性格里埋藏著一些危險的因素,我很容易把自己點燃,就像我們面對的草原白,一根火柴就能點著的那種。喝酒的男人,有時候他自身就是草原白,不管你是內向的,還是外向的,你的性格里有草原白的因素。這樣,我們與其說是欣賞酒,不如說是欣賞自己。與其說是欣賞自己,不如說是尋找自己。
很多年來我一直在尋找自己,我究竟是誰?究竟適合做什么?但我知道,從天性來講,我不該干寫字這個行當,我更向往騎手或武夫的生活。小時候,作為村莊里的一個孩子頭兒,我經常帶領著他們去與鄰村的孩子打仗,有時候是頭破血流,但是長大后我發現根本就沒有了這樣的機會。想想,我現在常常躺在沙發上看戰爭片或動作片,不管是怎樣一個拙劣的關于戰爭的片子都能看得有滋有味,原因可能就在于此。
找來找去的結果是,枉然。
就好像我常常被老白酒打敗。
我被杏花村的汾酒打敗過,被衡水的老白干打敗過,如今又被內蒙草原白打了個落花流水。常戰常敗,這或許就是一種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