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
2015年5月18日至22日,在德國柏林、法國巴黎先后召開了以“創新技術與國際合作”為主題的二十國智庫論壇(T20)和以“氣候金融”為主題的千人大會。兩場會議均由不同的非政府機構發起主辦,卻獲得歐美政府的全力支持,因為目標分別是為了2015年年底的二十國首腦峰會(G20)和巴黎氣候大會而開,討論內容都屬于全球治理中的重大議題,都是歐美國家想繼續借重領導世界的重要籌碼。
然而,令人驚訝的是,在如此重要的兩次會議上,中國僅有筆者一位智庫代表受邀參會。而在設在巴黎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擁有1300多座位、觀眾座無虛席的大會堂里,更是看不到任何一張中國面孔。為此,筆者希望能夠就親歷兩次會議的感受,分享中國智庫在全球治理領域的孤單、不易與艱辛,探討中國智庫的未來發展方向。
“中國人最多,但今天我很孤單”
在巴黎“氣候金融日”大會上,法國金融與公共財政部長、外交部長分別做了開幕、閉幕演講,聯合國、世界銀行高層均參加了小組主旨發言。我被安排到最后一組的最后一位主旨發言。說實話,看到上千名歐美人在臺下,又是全英文發言,作為一個非海歸的學者而言,筆者的內心一度還有些忐忑。
當我在開場白中說“中國是全球人口最多的國家,但今天我卻很孤單”時,全場響起了掌聲和會意的笑聲,為此內心也舒緩了許多。接著,我話鋒一轉,闡釋了中國在努力平衡發展與低碳,并呼吁歐美人需要在氣候金融上獲得中國人的支持。會后,數十位氣候金融領域的機構負責人與公司代表圍著我索要名片,認同我的“中國聲音”,此時,孤單感才緩緩轉化為了一絲自我欣慰。
在柏林,同樣遇到了類似的情緒轉化。來自二十國的百余名智庫代表,就目前創新困境、新技術轉移、國際公共政策的障礙等議題討論了三天。形成國際共識后,遞交給今年G20峰會的土耳其秘書處,最終有可能融入二十國領導人共識,形成全球認可的國際規范。我受邀在開幕式上做了主旨發言。可惜,我只是唯一的中國智庫代表,在與中國利益相悖的議題爭論上,顯得形單影只。
比如,美國智庫想力推“消除互聯網信息與創新技術轉移在國際上所有障礙”條款,盡管不少發展中國家對此都有意見,卻基本沉默。我于是直白地以美國網絡技術霸權、斯諾登事件為由,反駁了美方主張,贏得了多數代表的認可。最終,美國方案“胎死腹中”。
當時,我暗中慶幸,因為,倘若不是在智庫層面上的駁回,一旦那些不利條款上升到多邊外交場合,不知又會耗費多少國家力量進行中美博弈。如果中國智庫不能頻繁地參與全球協商,類似的駁回又能有多少次呢?
為什么全球治理領域的中國人那么少?
我曾幾次詢問會議主辦方的工作人員,為何沒有更多地邀請中國代表?對方闡述了一些理由,總結起來,大體有三個原因:一是中國學者不容易請,因為現在中國稍重要一些的智庫學者,出國都要有嚴格的審批與期限規定,有的表達參會意向后,最終由于出國程序而放棄;二是在全球治理領域,擅長相關研究和感興趣的中國智庫學者實在太少,尤其是像“氣候金融”等前沿領域,真正研究的學者幾乎沒有;三是主辦方也透露,擔心中國人是“刺頭”,常會表達與會議主旨完全相悖的看法。
細想這三個理由,有一定道理,卻又未必都對。關于出國手續,雖然由于十八大以來落實中央八項規定精神,中國各個事業機構領導干部出國管理的確比過去要嚴格一些,但只要有正當的理由和重大的事項,出國還是沒有什么障礙的。
關于前沿領域,雖然中國學者在大多數領域都無法引領全球,但幾乎在所有前沿的研究領域,跟蹤研究的學者還是有一些的。在“氣候金融”研究領域,國內也有人跟進,不同的是,這些學者往往深藏于“宮廷”之內,即在各類事業編制內的研究機構之中,并不顯山露水。
關于“刺頭”一說,也的確有一些牽強。中國智庫學者總體上是非常愿意與世界交流的,有時可能由于既具備較強英語能力,又擅長國際表達的學者不是很多,在多邊思想交流的場合容易出于過度捍衛中國利益的立場,而產生格格不入的感覺,但中國人性格內斂,并不一定愿意公開爭辯。擔心中國“刺頭”,實在沒有必要。
然而,歐美主辦方的這種判斷也有其成立之處。長期以來,中國學者對全球治理領域的關注是不夠的,尤其是在“學而優則仕”“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等傳統觀念的影響下,中國學者的全球治理抱負更多地表現在國家框架的“對上、對官思維”。
在參與國際交流、對外傳播理念方面,中國學者的興趣整體上不如歐美國家的學者高,至少沒有像他們“對上、對官”負責那樣的興趣更大。換句話說,中國智庫學者更多的,是希望能夠通過參加撰寫內參、研究報告等方式,影響決策者,拿到更多批示,進而提升本機構在中央領導眼中的地位,至于是否參與國際交往,目前還構不成智庫發展的衡量標準或者是考核因素。
中國智庫需要加入更多的國際平臺
綜上所述,學者受傳統文化影響而形成的觀念,以及當下智庫機制的內向化趨勢,正在影響著中國智庫的國際化發展。
這些年來,筆者常常為中國智庫缺乏與國際社會足夠的、頻繁的思想交流而心存隱憂。在近年來多次參加國際研討會的過程中,筆者發現的一種現象是,中國智庫擅長雙邊交流,尤其是在本國主辦的國際會議上顯得相當積極主動,但在非中國機構主辦的多邊場合,尤其是在全球治理層面動輒有數十國代表參加的國際論壇上,中國人的身影少之又少。
原因仍然是,本國主辦的國際會議,本質還是對上負責,是完成自上而下的任務和指令;而在一些非中國主辦的平臺上發聲,風險較大,除非是指定的。所以,中國智庫,尤其是官方智庫學者往往只關注像達沃斯論壇、香格里拉對話等少數幾個國際多邊平臺。
但問題在于,中國智庫不能只是盯著達沃斯論壇、香格里拉安全對話等幾個享譽全球的國際多邊思想交流平臺(即便在這些平臺,中國發出的聲音也遠遠不夠大),還應當到更多的國際平臺上頻繁發聲。在布魯塞爾、巴黎、倫敦、羅馬、柏林、新加坡、紐約、華盛頓,幾乎每周都有與全球治理相關(如氣候、疾病、反恐、極地安全、互聯網、海洋、反毒品、反洗錢等)的、數百人參加甚至更大規模的大論壇。
世界正在進入全球治理的時代。雙邊國家競爭與博弈固然重要,但體現一國綜合實力的關鍵,不只是經濟、軍事實力的超越,更多的是在全球治理層面上的思想貢獻與規劃設計。在這方面,中國智庫的貢獻度,有時還比不上歐美世界的某些中等人口規模的國家,甚至與日本、韓國、新加坡等東亞國家的積極性也還差一大截,更遑論與美國、法國、英國、德國等強國相比了。
從這個角度看,中國智庫的國際化發展,關鍵還在于自上而下的決策者的重視與推動,以及自上而下的行業自覺與能力喚醒。自古以來,中國智慧偏居亞歐大陸東側一隅的“孤立主義”形式,應當在目前中國的國家全球化進程中得以終結。中國必須能夠不斷地借助在國際舞臺上發聲,而得到更大的國際影響力。
總之,說中國是“智庫弱國”是不確切的,但中國智庫的國際參與和全球思想貢獻的確有待真正的崛起。而中國智庫如何真正崛起,則是政府、社會、智庫機構、智庫學者共同探討的大課題。說這些,權且算是一周內親歷兩次“中國智庫孤單”的真實感言吧。(作者供圖)
(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微信公眾號:rdcy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