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二題

曹學林

邂逅一場雪

那個冬天我回鄉下老家，晚上和父親、母親以及大哥一家一起吃飯。雖然天氣寒冷，但一家人圍坐一桌，邊喝酒，邊說話，其樂融融。帶著幾分酒意，睡在老屋里那張父母睡了幾十年的老式架床上，身蓋松軟的棉被，頭枕高高的枕頭，聞得見父母遺留在被窩里、枕頭上的體味，感到很親切，很溫暖。夜里睡得很實，老鼠的窸窣聲，野貓的叫聲，都沒有聽到。夜很靜，老家很靜，鄉村很靜，一顆浮躁了的心也變得寧靜起來。

第二天早晨，我從睡夢中醒來，忽然聽到爸爸媽媽的說話聲：

“夜里下雪了，雪好大呀！”

“這雪下得好啊！”

下雪了？——我有點驚喜，急忙起身，來到屋外一看，啊，到處白茫茫一片！廣袤的麥田鋪上了一層潔白的雪被，菜地里未被遮蓋住的碧綠的菜葉，如散落于雪被之上的片片翡翠，屋頂變得雍容華貴，樹枝變得晶瑩剔透。一陣風吹來，屋頂上、樹木上的浮雪似碎玉銀屑，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飄到人的頭發上、脖頸內，涼絲絲的。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就這樣悄悄地來了，她是要給我一個驚喜啊！她知道我喜愛鄉村的雪景，就在我住在鄉村老屋里的這個夜晚悄悄地來了！

好一場瑞雪！久違了！

我在雪地上漫步，我抓了一把雪在手中，我與雪做親密的接觸。雪是冰涼的，但我分明覺得她有熱度。哦，這是我曾經堆過雪人的地方吧？這是我們一群小伙伴打雪仗的地方吧？嗷——嗷——打中了……打中了……看我的雪人……看我的雪人……哈哈哈哈哈……童年的歡樂猶在眼前，童年的笑聲猶在耳邊，忘不了啊！在我的記憶里，那時的天比現在冷，那時的雪比現在大，那時的我們雖然衣衫單薄破舊，但歡樂卻一點不比現在的孩子少。一到數九寒天，下雪了，我們堆雪人，打雪仗；河面上結冰了，我們在冰上進行滑行比賽；屋檐邊掛上冰棱了，我們掰下來當刺刀玩，甚至放在嘴里吮吸，權當夏天的棒冰。我們還會做一些惡作劇，把雪團成一個小小的、圓圓的雪球，偷偷地放進女同學的書包里，或者抓一把散雪悄悄地灌進女同學的脖頸里。為此我們常會受到老師的批評。

我在雪地上漫步，我把手中的雪拋向天空。忽然，我大叫一聲，撒開雙腿，在雪地上奔跑起來。我仿佛變成了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在雪中瘋鬧；又仿佛變成了一匹充滿活力的小馬駒，在雪中撒歡。什么老成持重，什么沉穩謹慎，什么胸有城府，統統都到一邊去吧！在大自然的懷抱里，在老家的土地上，我就是我，一個率真率性的我，一個坦露著真面目真性情的我，一個潔白如雪透明若冰的我，一個赤裸裸無半點遮掩優點缺點污點亮點麻點疤點閃光點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我！

那個冬天的第一場雪，我在老家與她相遇。如遇我的初戀情人，讓我回憶逝去的快樂時光，讓我找回失去的赤子情懷，讓我的生命再次注滿激情。

午后的蟬聲

那個午后的蟬聲，雖然已過去了四十多年，但仍清晰地留存在我的記憶之中。

是一個夏日的午后，在田地里經過烈日的烤曬流了半天汗的大人們剛剛吃過午飯，正躺在樹下休憩，輕微的鼾聲從他們的鼻腔向外舒暢地發散。土屋里沒有一點人聲，爺爺鐘愛的一只小花狗也無聲無息地臥伏在草堆旁，瞇著眼睛在打盹。家養的幾只蘆花雞鉆進了瓜棚，百無聊賴地轉悠。一切似乎都靜止了，只有河邊高樹上的蟬在一聲緊似一聲地叫著：

“吱——吱——吱——吱——”

“吱——吱——吱——吱——”

聲音悠長、嘹亮。一會兒這只蟬在叫，一會兒那只蟬在叫，一會兒幾只蟬一齊叫。獨唱、二重唱、大合唱；單聲部、雙聲部、多聲部。鄉村夏日的午后，夏日午后的河邊，午后河邊的樹上，完全是蟬的世界，蟬的樂園。

“吱——吱——吱——吱——”

“吱——吱——吱——吱——”

八歲的我，在這樣一個夏日的午后，在大人們都睡著了，家里一點聲音都沒有了以后，在玩膩了木手槍木陀螺，口渴了到廚房的水缸里猛喝了一氣涼水以后，忽然產生了一種無聊、無助的孤寂感，仿佛被人拋棄了似的，沒有誰理睬我，沒有誰關心我，沒有誰要我。房屋變得空曠，四野變得寂靜。沉睡著的靜止著的一切好像已經離我而去，永遠也不會醒來。我不知道怎么辦，我的小小的頭腦一片空白。

“吱——吱——吱——吱——”

“吱——吱——吱——吱——”

這時，我聽到了蟬鳴，蟬聲突然吸引了我，我隨著蟬聲走出家門，走向小河邊。我站在樹下，仰起頭，搜尋著蟬聲響起的地方。在那高高的樹枝上，我終于發現了一只蟬，兩只蟬，三只蟬……我終于發現了好多好多只蟬，它們貼伏在樹枝上，看似一動不動，但卻發出尖利的鳴聲。它們鼓動著腹部，連續不斷地叫著，薄薄的蟬翼被透過樹葉的光斑照耀得閃閃發亮。它們不熱嗎？它們不累嗎？它們不想喝一口涼水潤一潤喉嚨嗎？

“吱——吱——吱——吱——”

“吱——吱——吱——吱——”

我呆呆地站在樹下，癡癡地聽著一聲接一聲的蟬鳴蟬鳴蟬鳴蟬鳴蟬鳴蟬鳴……

蟬是在唱歌嗎？蟬是想讓這個寂寞的午后變得熱鬧一些嗎？或者，蟬在相互比賽，比誰的嗓門大，比誰的嗓音響，誰贏了，誰就成為動物界的“歌王”？或者，蟬是一個個走失的孩子，它們在用自己的生命發出一聲聲對媽媽的呼喚：“媽——媽——媽——媽——”

在這個夏日的午后，我變成了一只蟬。

（責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