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墨
有的政治強人留下一個“美麗國家”,有的則留下一片混亂,或者一個巨大問號。新加坡“國父”李光耀的逝世,再次引發了對政治強人與強人政治的反思。國際舞臺上從來不乏政治強人,強人政治也絕不只是歷史長河中的浪花和漣漪。歷史沒有如弗朗西斯·福山預言的那樣“終結”,政治強人登場與落幕的故事仍在繼續。
不一樣的政治遺產
無論怎么給新加坡模式“祛魅”,都難以掩蓋李光耀政治遺產的光環。從1959年出任總理,到2011年卸任內閣資政,李光耀在新加坡政壇52年的歷史,也是新加坡孕育奇跡的歷史。從人均GDP不足500美元到超過5萬美元,這樣的“成績單”在政治強人的國家治理案例中絕無僅有。新加坡高效廉潔的政府、完善的法制以及穩定的社會,長期以來都是眾多發展中國家仰慕和模仿的標桿。
盡管李光耀的行事風格與政治手腕備受爭議,但他總能帶著新加坡這葉扁舟一次次趟過急流險灘,在國際上延續新加坡奇跡。英國前首相撒切爾夫人曾贊李光耀“從未犯過錯”,奧巴馬稱其是“20世紀和21世紀亞洲的傳奇人物”。
西亞、北非也是政治強人的集散地。這些政治強人的命運,有的被“阿拉伯之春”推向了風口浪尖,有的則直接被送進了墳墓。自稱“討厭個人崇拜”的卡扎菲,生前在利比亞留下了無處不在的個人畫像,卻沒有建立起現代國家必備的全國性治理機構。
已成為階下囚的穆巴拉克,其長達30年的執政,孕育出的是強人政治輪回的政治現實。他統治時期的高級軍官塞西,已被國家機器塑造為埃及新的拯救者。
也門政治強人薩利赫在“阿拉伯之春”沖擊下被迫離場后,也門的民主過渡演變為國家內戰,2012年當選的總統哈迪甚至避禍于埃及。今年3月,沉寂多時的薩利赫現身,呼吁也門進行總統選舉。無論薩利赫是否重返也門政壇,他的強人政治遺產注定已成為這個國家不可承受之重。
拉美不少國家都有強人政治的歷史,但目前最值得關注的是古巴和委內瑞拉。執掌古巴權杖半個多世紀的菲德爾·卡斯特羅,在2006年把權力移交給他的弟弟勞爾·卡斯特羅。雖然談不上急流勇退,但他在晚年主動交出權力,并確立領導人任期限制的法案,無論如何都算得上是留給古巴政治的正資產。四度當選委內瑞拉總統的查韋斯,是當代國際政治中為數不多的在任期內過世的國家領導人。對繼任者馬杜羅來說,查韋斯的“魅力”顯然不全是接班人的正資產。
政治強人的統治術
不論最終對國家治理的效果如何,政治強人在統治術上都有某些共同點,比如對社會的壓制、對秩序的強化。新加坡管理大學社會學副教授布里奇特·薇爾斯,在其《政治強人的陰影》一文中,總結了新加坡強人政治的三個特點,即強人心理、強人控制模式與強人制度化約束。李光耀曾說:“在敬愛與敬畏之間,我總認為馬基雅維利是對的。如果沒有人怕我,我就沒有價值了。”這就是薇爾斯所說的強人心理,為了追求穩定和秩序,通過給社會劃定“紅線”,在大眾意識中制造對逾越紅線的恐懼。
強化對經濟和社會的控制,是李光耀強人政治的另一特點。即使在今天,新加坡政府對經濟和社會的滲透和控制依然無處不在。此外,新加坡還在制度設計上著眼于對社會反對聲音以及政治對手的壓制和約束。
在世界其他政治強人治理的國家,這些統治術都不同程度地存在。比如查韋斯時代的委內瑞拉,其政治體制就被某些學者形容為“超級執政優勢”。執政黨通過對政治權力和經濟資源的掌控,使得其在大選中敗北幾乎變得不可能。與新加坡一樣,即使在穆巴拉克時代,埃及也有一人一票的選舉,但政治反對勢力事實上從未被納入政治權力的核心圈。在普京時代的俄羅斯,經濟寡頭有覬覦政治最高權力的意圖,付出的很可能不僅是經濟上的高昂代價。
在談到政敵時,李光耀曾說:“如果你是麻煩制造者,我的工作就是在政治上毀了你。”但新加坡的這種政治較量都在法制框架下進行。對打“政治官司”的熱衷,是新加坡政治的一大特色。西亞北非則是另一種情況,這里的強人政治也強調政治控制,但卻沒有培育出成熟的法制和制度環境,而且帶有強烈的軍人色彩。軍人與政治之間界限如此模糊,以至于作出區分都顯得多余。套用18世紀法國政治家米拉波形容當時普魯士的話,“每個國家都擁有軍隊,但這里的軍隊卻擁有國家”。
威權的維持與嬗變
強人政治雖然不能與威權政治畫等號,但在當代政治現實下說兩者是“孿生關系”并不為過。但不同的強人政治孕育出了不同的威權體制。有學者把新加坡政治制度稱為“競爭型威權體制”,簡單地說,就是既是一黨執政也有反對黨的選舉競爭。美國政治學者史蒂文·列維茨基曾在著述中,分析了“競爭型威權”為何比完全民主體制和一般威權體制更具持久性和穩定性。其核心的論述就是,這種體制的“韌性”部分原因在于強大的國家能力和靈活的調適能力。
馬克思·韋伯把政治合法性分為傳統型、法理型和魅力型三類。李光耀的強人政治,在某種程度上做到了這三者的完美結合。新加坡歷史上也講究對領袖的“忠誠”,也培育領袖的“魅力”,但并沒有將其凌駕在國家體制的權威之上。阿拉法特時代的巴勒斯坦則不一樣。在他統治后期,巴勒斯坦雖然建立起議會、政黨、執法機構等現代政治制度,但制度沒有產生權威,權威還是依靠領袖魅力,導致“魅力”無法與阿拉法特媲美的阿巴斯,不能從已有的政治制度中獲取足夠的執政合法性。
西亞、北非目前正在出現新的政治強人。對這種現象做歷史評價總比做是非判斷困難,畢竟民主在一片混亂中“逆勢成長”的案例并不多。不過,即使在“優質”強人政治的新加坡,情況也在發生變化。在2011年的國會選舉中,人民行動黨得票率僅為60%,創下新加坡建國以來最低點。澳大利亞悉尼大學的薩麗·安德魯斯認為,隨著經濟增長的放緩和政治異見者的增多,新加坡人民行動黨最可取的做法是將其形象從“唯一選擇”轉變為“最佳選擇”。或許,這會是后強人政治時代,威權體制嬗變的一個方向。
(摘自《南風窗》2015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