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后裔

張瑞

“你要和我承諾一件事情，讓我兒子去演他爺爺。”

有些激動地，68歲的張道宇對著電話聽筒加上這一句。

這是一通帶來好消息的電話，一部以他父親——國民黨將軍張靈甫為原型的電視劇有了重新啟動的可能。兒子長得像他沒見過面的祖父，為此，張道宇不吝使出渾身解數牽線搭橋，給電視劇拉投資。他連見了幾個煤老板。

1947年，張靈甫率領的國民黨整編74師在山東孟良崮被陳毅、粟裕率領的華東野戰軍全殲，兵敗身死。此戰催生了新中國著名紅色文學經典《紅日》，張靈甫和他的74師從此膾炙人口——以反派的形象。如今，他的孫子有可能在一部電視劇里扮演他，讓他的形象更加立體。

當戰爭的硝煙沉寂半個多世紀之后，如張道宇一般的國民黨名人后代，有些選擇回到了大陸，開始新的生活。或被動或順勢而為，他們的生活總與祖輩的名字糾纏在一起。

他們是祖輩最直接的繼承人和宣傳者，這也成了他們身份的標識。在這片說不清熟悉還是陌生的土地上，祖輩的傳奇籠罩著他們，發生了一連串同樣說不清煊赫榮光還是意味深長的故事。

擁抱新大陸

2015年5月的這天，收到的電話大概可以平息前幾天的怒氣。幾天前的5月16日，張道宇的老友張紀祖——國民黨抗日名將張自忠的孫子，受邀前往湖北，參加一場聲勢浩大的“憑吊張自忠將軍”的活動。張自忠是抗日戰爭中中國方面犧牲的最高將領，集團軍司令。這一天，正是他犧牲75周年。

回來后，75歲的張紀祖告訴老友張道宇，修建新的紀念園，當地政府投資了5000萬。

這讓張道宇頗有幾分失落：5月16日，同樣是他的父親殞命的日子，但沒有任何官方的紀念。盡管張靈甫同樣在抗戰中出生入死，一身戰傷。

昔日敵對陣營的人物，今日在這塊土地上被接受的程度截然不同。二十年前第一次回大陸參觀，地方官員帶陳澤禎去看祖墳。看到由當地政府重修的祖墳墓頂上刻著青天白日旗，他大吃一驚。

陳澤禎的祖輩，在歷史上的分量比張靈甫大得多。他的爺爺陳其美是中華民國的締造者之一，蔣介石的拜把兄弟；他的兩位堂伯，是躋身“蔣宋孔陳四大家族”的陳果夫、陳立夫兄弟，中統和CC系的創設者。

自從1949年鼎革之際，3歲的陳澤禎和家人離家赴臺。漂泊的前半生中，他去了日本、歐洲、美國以及更多的國家生活，唯獨沒有回過這個應該被稱為故鄉的地方。

1995年，來自大陸的一通越洋長途打到陳澤禎位于美國田納西州的家里，邀請他回去看看。由于不滿當時臺灣政治風向的變化，陳澤禎離開臺灣，在美國開了一家面包店。這跟四十年前堂伯陳立夫的選擇有點像。離開政治中心后，這位昔日的政壇大佬在美國辦了一個養雞場以維持生活。

陳澤禎接受了邀請，總有幾分好奇。畢竟，從小，他聽聞的紅色大陸十分神秘。當他真的踏足其上，他意識到這片土地正在經歷變化。一切的跡象都顯示，這里再也不是祖輩曾經縱橫捭闔，又黯然離開的那個地方。

新的時代有新的野心。張道宇回到大陸，兩夫妻一人開了一家公司，各做各的生意。用這樣的方式擁抱新大陸，對這些從臺灣、美國……歸來的“藍色后裔”來說，更加容易。畢竟，這里是一個十幾億人的市場。“做生意，大陸比臺灣好太多了。”張道宇說。

思考了幾年，陳澤禎下了決心。2001年，堂伯陳立夫在臺北逝世；一年后，他移居北京，立志開一家全北京，乃至全中國最正宗的西式面包店。德國面粉，新西蘭奶油，日本糕點師傅。雖然開業第一天，營業額只有46元。

盛名之下

重慶這座當年國民政府的陪都，也留下了陳澤禎的足跡。一對重慶姐妹來到他北京的店里拜師學藝，學成之后，兩姐妹和他商量，要在老家開一家分店。陳澤禎很高興，覺得自己的面包店終于沖出北京城了。

他于是跑來重慶給徒弟站臺，接受媒體采訪，滿足山城百姓對“四大家族”后人的好奇心。在新開的面包店里，兩姐妹在墻上掛滿了有關陳澤禎和他的面包的報道，當然，所有的報道，無一例外都會提到他顯赫的家世。

“她們要的只是我陳家子孫的名氣。”陳澤禎說，沒多久，兩姐妹就告訴他一個聞所未聞的創意：要進行“資本運作”，以擴張連鎖店的形式，向銀行抵押貸取現金，進行資本投資，然后還貸獲利。而不是他這種“小打小鬧”。

“我氣死了。”陳澤禎嘆口氣，但又無可奈何。合同里，他已經將西南地區的經營權交給了兩姐妹。現在，她們已經開了三家分店。潛藏的風險讓他覺得可怕。

這大概就是盛名所累了。祖輩昔日的傳奇已成為今日的賣點，張道宇對此也不陌生。在張靈甫殞命的孟良崮，分屬兩個縣的兩家公園分別有著兩家孟良崮戰役紀念館，雙方都宣傳自己才是“正宗”，爭搶游客，互斥為非。

真心認同他們這些國民黨名人后代的，當然也有。在百度貼吧里，“張靈甫吧”擁有6萬名活躍網友。有一年張道宇去重慶，聞訊而來的粉絲在機場拉起橫幅迎接。

帶頭的人叫韓良，也是“藍色后裔”。1949年，他的父親去了臺灣，他卻被留在了大陸。這些年，他經常參加各種對國民黨抗戰將士的紀念活動，無論官方還是民間的。

張紀祖本也是受迎接者，但他沒有去。

在回到大陸定居的國民黨名人后代中，張紀祖是比較另類的一位。他在紅色中國長大，于1987年出國，一走二十年。但對祖國，他還不陌生。

主動出擊

2011年，張道宇迎來了一個機會，他有可能頭一次主動出擊，將父親的“無形資產”化為現實：在一部以張靈甫為主角的電視劇里，讓自己的兒子出演。

這一年，張道宇應邀參加了江西“上高會戰”70周年的紀念活動。上高是江西西北部的一座小城，中日兩軍曾在這里激烈交戰。張靈甫是中方指揮者之一。

紀念活動上，張道宇結識了編劇許金焰，后者正在寫一個有關上高會戰的電視劇劇本，張靈甫正是角色之一。

“我兒子張正甫長得很像他爺爺，他也是學演藝的。”張道宇給許金焰看兒子的照片，后者覺得不錯，向投資人提議讓張靈甫的孫子扮演張靈甫。“這也是一個賣點”。

但張道宇的母親——張靈甫的遺孀王玉齡并不覺得孫子可以演好他爺爺，“他從小養尊處優，眼神就不像”。

“那時候，都覺得開拍不成問題了。”許金焰說，投資人甚至發了雄心，這會是一部投資超過一億五千萬的大制作。

但波折陡生，劇本沒有通過審核，必須重新修改。足足用了兩年時間，許金焰的劇本四易其稿。等到劇本終于通過，投資人卻不敢拍了。

對于張道宇，這無異于一場空歡喜。為了準備這個角色，他專門讓兒子在上海戲劇學院進修了演藝課程。

這些年，“主動出擊”鎩羽而歸的，還有陳澤禎。

剛來北京時，統戰部找他座談，聽聽他對改革的建議，他也有一肚子的想法要提，“臺灣都有很多經驗，大陸怎么做不到呢？”后來，統戰部的工作人員說，他有些不切實際。

年輕時在日本，陳澤禎是電視辯論節目的寵兒，他生就一張利嘴，在直播中舌戰群儒，針砭時弊，鮮有敗績。觀眾們喜歡他，一方面因為他顯赫的家世，獨特的身份——臺灣《聯合報》駐日特派員；另一方面則是他毫無顧忌，痛陳直抒。

在大陸當了十年“面包老爹”后，一檔電視節目邀請他重新出山，討論中日關系。

然而，陳澤禎很快發現，自己“失言”了：“錄制完，我看見主持人臉都綠了，肯定在想：怎么請了這么個王八蛋來。”

希望與失望

去年，陳澤禎陷入了一場與北京市食藥部門的艱苦“戰斗”中。

這一年新出的規定，要求烘焙企業的生產車間不得小于若干平方米，而他的車間不夠大。2014年底，他的面包店被停發了安全生產許可證，他的面包原本在一家食品直銷網站一天可以賣兩千元，現在卻不得不下架。

“這個面積數據缺少依據。”陳澤禎曾兩度應邀赴日本擔任其全國性的西點烘焙比賽的外籍評審，他自認為：什么樣的規定符合烘焙業的實際，他更有發言權。

他寫了信訪的申訴書，交給北京市委統戰部，再轉交給北京市食藥部門。后者非常禮貌地駁回了他的所有訴求。

找統戰部幫忙，有過成功的先例。陳澤禎回憶：那還是十二年前剛來北京開店的時候，他的庫房突然被查封，原因是當地的鄉長舉報他生產擾民，用電過大，把整個鄉的電都要用光了。實際當時他的設備還釘在木箱里，根本沒有開工。他氣不過，找到統戰部，對方直接帶他去了鄉長家，雙方握手言和。

但這一次，沒解決。

“想一下子改變不可能。雖小道猶有可觀也。”陳澤禎說，他一點沒有小瞧自己的事業。在言談中，他甚至為自己的西點面包事業賦予了一般人難以理解的宏大意義——“為民族做事”。他自認為自己帶來了西方最正宗的烘焙技術。

“這可能和他的家庭背景有關。”北京一家雜志的記者張旭對陳澤禎很感興趣，和他進行了不下五十次交談。“在陳家，從小耳濡目染，像宏大理想這種事情，對他來講很正常，他習慣這么想問題。”

但讓陳澤禎難過的是，即使是最拿手的面包領域，他也有些“落伍”了。十二年前，因為價格高昂，他的面包店曾被認為是“黑店”；但現在，北京最昂貴的定制蛋糕，一個要兩百萬。這是他不敢想的天價。七十歲的他，發現自己跟不上這個飛速變化的時代了。

與陳澤禎的灰心不同，張道宇卻在接到電話后重燃了希望。今年，他聽說那部電視劇《上高會戰》有望重啟了。

他不僅給許金焰介紹投資人，還向他循循善誘，“那幾個投資人說了，很有興趣。”

而一個或許讓人尷尬的問題，他也無能為力：兒子是否愿意扮演自己的爺爺？

在劇本停滯的兩年，張正甫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生意上，要把一種產自深圳的電子煙賣到上海來。最近正是忙的時候。他婉拒了采訪。

（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