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不起”的老父親

安一

沱江邊驚現一具赤裸男尸，全身傷痕累累，且多處骨折，死因撲朔迷離。死者頭顱骨上三枚金色的梅花狀鎖骨釘，無聲地訴說著一起車禍背后的酸楚——

2014年9月一個艷陽天，四川省富須縣毗鄰瀘州市的沱江邊漂浮著一具尸體，在此垂釣的市民趕緊撥打了報警電話。富順縣公安局互助派出所的民警接到報警后，第一時間趕赴現場，刑偵工作隨即展開。

死者，男性，六十歲上下，全身赤裸，故而沒有任何能直接證明其身份的物件。讓人觸目驚心的是，死者遍體鱗傷，并有多處骨折，疑似他殺。那么死者，到底是溺水死亡，還是在生前就被人害死，再扔進江中的呢？

法醫通過對尸體的勘察，確定死者的死亡時間應在三天前左右，那么新的問題又出來了：長江的水是流動的，三天的時間尸體可以漂流很長距離了，由此證明，這里并不是拋尸現場。為了找到死亡真相，法醫摘取了死者的雙腎，做了一個非常先進的硅藻試驗。結果顯示呈陰性，由此證明死者并非溺水死亡，而是死后才被拋棄在長江中的。

這時，新的疑問又出來了：人死于戶外，按理說其家人應到派出所報失蹤，然而，專案組隨后查看了附近十八個派出所的失蹤人口報案記錄，奇怪的是均未找到符合本案的記錄。警方于是做了合理推論：會不會是死者家屬作案？

就在偵破工作陷入僵局的時候，法醫在死者頭部找到了突破口：剃掉頭發，顱骨上清晰地呈現出兩條創口。這是開顱手術留下的創口！

開顱手術是大醫院才能做的，如果能在創口上進一步找到線索，排查起來就容易多了。這時，法醫的目光落在了頭顱上三枚金色的梅花狀鎖骨釘上。所謂鎖骨釘，即開顱手術做完后，用于固定、吻合顱骨創口的鉚釘。鎖骨釘上有編號，刑偵人員根據此編號，查出了該鎖骨釘的生產廠家，其銷售記錄顯示該批鎖骨釘被成都一家醫療器械公司購走。

但遺憾的是，這家公司卻并沒有記下銷往各大醫院時鎖骨釘的編號，這給排查再次帶來難度。專案組只得在發現尸體的沱江上游城市宜賓、自貢、內江各大醫院排查，查了無數病歷，最后總算在內江市第二人民醫院查到了一份與本案大致相符的病歷。病歷顯示，患者姓名毛美全，男，現年65歲，內江市東興區人，兩年前因遭遇重大車禍，被送往內江二院搶救，做了開顱手術，兩月后出院。

根據這個重要線索，專案組找到了毛美全的家，這是一個一貧如洗的家，年屆六旬的婦女胡繼瓊承認自己就是毛美全的妻子，家里還有個兒子叫毛偉，及毛偉的妻子和兩個幾歲的孩子。而胡繼瓊說出來的話，讓人驚愕：“我老伴不是早已火化了嗎，怎么會出現在長江里？”毛美全早死了，其妻稱火化日期是9月12日，那沱江浮尸是誰？

警方在胡繼瓊提供的毛美全照片中發現其臉上有一處黑色胎記，這一點也和死者完全吻合，難道會有如此驚人的巧合？警方提取了毛偉的血樣，和死者作了DNA對比，結果證實毛偉與死者具有親子關系，即可證明死者分明就是毛美全！

胡繼瓊向警方撒了謊？專案組認定她有作案嫌疑，對她進行了控制，但老實巴交的胡繼瓊依然堅稱丈夫毛美全是在家中去世，只是并沒有按當地風俗舉行葬禮，而是聽由兒子毛偉的意見，由他將父親的遺體送到火葬場進行了火化，骨灰還放在殯儀館里。專案組又對毛偉進行了傳訊，毛偉沉默良久，兩滴眼淚掉落，他終于講述了事情的真相。這個真相如此讓人寒心，讓人心情沉重，卻又令人無比悲憤，無可奈何。

浮尸案背后竟還掩藏著案中案：車禍肇事逃逸案。兩年前的一天早上，趕早市的毛美全在順河鎮遭遇車禍，被人發現時已奄奄一息，而肇事司機早已不知去向。該路段沒有監控，案件一直無法偵破，逃逸的無良肇事者幾乎給這個家帶來了滅頂之災。

毛美全是這個家的頂梁柱，靠承租大棚種蔬菜維持家用，妻子胡繼瓊身體一直不好，照顧兩個孫子孫女都很吃力，毛偉和妻子都在成都打工，收入不高，除了寄點錢回去給兩個孩子，還得省吃儉用攢錢準備買房子，可毛美全的飛來橫禍，將他們的計劃全部打亂了。

接到父親出事的消息，毛偉和妻子火速趕回家中，此時父親已在內江第二人民醫院躺了兩天，病危通知書每天要發好幾張，醫療費則是個無底洞。毛美全在做了兩次開顱清淤大手術后，命暫時是保住了，但一直處于昏迷狀態，隨時都有生命危險，家里人只得硬著頭皮不停地往醫院砸錢。僅僅半個月，一家人攢下的血汗錢就已全部丟在了醫院。

兩個月后，家里已經借遍了所有能借到錢的親友，欠下了十多萬元。好在這時候，醫生傳來好消息，毛美全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鑒于家屬的經濟困難，同意讓病人出院。

毛美全出院后，在一家人的耐心侍候下，奇跡般地得到了良好的恢復，竟能下床走動了。可不久，他上街時摔了一跤，這一跤讓他徹底與床榻結緣，成了一個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癱瘓病人。在胡繼瓊照顧丈夫相當吃力的情況下，毛偉也無法出去工作，得留在家里照顧父親的起居、吃喝拉撒。這個家的經濟來源，則落在了打工的兒媳身上，拮據程度可想而知。要命的是，臥床的毛美全還經常犯病，每次都非常兇險，都得送醫搶救，又得花錢，又得削尖了腦袋到處借錢，負債越來越多……

這個家，因為這起飛來橫禍，已經在親友鄰居眼里成了避之不及的對象，生怕又被他家借錢。因為大家都知道，這個家根本沒有償還能力。

2014年9月12日，毛美全在臥病兩年后，終因器官衰竭離世，妻子和兒子都很悲痛，但眼淚解決不了更大的難題：葬禮該如何舉行？

按照當地風俗，老人去世，通常得做三天道場，做得足夠熱鬧，才能顯示出你對逝者的尊重，而且全部親友都得來吃喝三天。除此之外，還得買棺材，還得買墓地，還得請做法事的道士，等等。算下來，花銷恐怕又得三四萬元。這兩年來，這個家已經欠下不少錢，如今是無論如何都弄不到這筆錢了。

怎么辦？毛偉見母親哭得那么悲痛，只得自己拿主意。想來想去，覺得只有一個辦法可以采納：為了不驚動親戚，只能趁夜將父親送去火化。他將父親遺體綁在摩托車上，向火葬場駛去。

不想，剛一出門，大雨傾盆而下，老天似乎是在為這個老人悲哀的下場落淚。在路過沱江邊時，毛偉因視線嚴重受阻摔了一跤，父親的遺體在泥濘里打了個滾，一下掉進了江中，轉眼已不見蹤影。

毛偉望著洶涌長江悲淚長流，哭過后，也只能自我安慰：父親的遺體已在泥濘里弄得骯臟不堪，就算這樣運到火葬場，姑且不說自己看了寒心，任何人看了都會嘲笑死者家屬，我照樣會被人罵作不孝子，倒不如就這樣給父親舉行一個“水葬”，倒也落得個干凈。

他抹掉眼淚，騎著摩托，怏怏往家走。為了不讓母親寒心，他回來騙母親說，父親已經火化，骨灰盒暫寄放在火葬場，等有錢了，隨時可以取回來，再給父親舉行葬禮。母親信以為真。

直到三天后，毛美全的遺體被水沖到了50公里外的下游，并被人發現，真相才得以還原。至于遺體為何全身赤裸，富順公安局民警也給出了解釋：遺體在江里沖了這么遠，身上本來就很寬松的衣物應該是被倒在江中的樹枝刮掉了。

真相如此叫人唏噓嘆息，讓死者入土為安成了結束悲劇最人道的做法。

10月30日，內江市東興區公安分局聯合民政局，共同出資給毛美全老人火化，在家里舉行了一場遲來的葬禮。

日前，記者在采訪此事時，不忘打探兩年前的那起車禍，得知警方已將這起交通肇事逃逸案列為重點督辦案件。我們相信法律的威嚴一定能找到肇事司機，還毛美全一家人一個公道。

通過這起悲劇，我們還應該看到它折射出來的一些社會問題。肇事逃逸者的良知缺失，固然是悲劇的根源，但人死后，其家屬面臨著火化、舉行葬禮、購買墓地等經濟壓力，也印證了“死不起”的民眾心聲。這，恐怕也是悲劇發生的一個重要因素。

（摘自《知音·下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