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落梅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宋·蘇軾《臨江仙》
曾有段時間,總會不由自主地念出這句:“長恨此身非我有”。那時的我,年華初好,似一朵初綻的蓮,潔白純一。總喜歡躺在竹椅上捧一本宋詞,不讀,只隔簾聽雨。或是臨著軒窗,看一輪皎潔的明月,不思,只和它共修菩提。總會陷進一種莫名的情緒里,覺得自己在紛蕪的紅塵中丟了軀殼,所擁有的只是靈魂,好在那是潔凈的。
后來,我看到一幅蓮花圖,花瓣落在蓮葉上,有種涼薄的美。一直覺得蓮花是有佛性的,比別的花都靈逸靜美,所以以它的口吻寫了一句話:我本是靈山仙客,又為何嘗盡那人間煙火。寫完后久久不能釋懷,所謂一字驚心,這話又何曾不是在暗喻自己。
紅塵萬千,太多時候總是身不由己。年少時,并不是如東坡先生這般為名利所縛,但也會有太多無端糾纏,讓身心無法相依。
如今隔了幾度春秋,再讀這句詞,會附帶上后面一句:“何時忘卻營營”。難道我已被煙火流年沾染了塵埃?不愿承認,卻又無法推脫。在這五味雜陳的世間,要做兩袖清風、心無雜念的人,太難。
東坡先生寫下這首詞,也是心中被名利束縛,他雖性情放達豪邁,卻歷盡宦海浮沉,似乎沒有真正放下過。他說,長恨此身非我有;他說,何事長向別時圓;他說,十年生死兩茫茫;他說,人間有味是清歡。無論這個過程是如何揮筆潑墨,但掩卷時,墨跡已干,曾經那顆熾熱的心也歸于平靜。鮮衣怒馬和風煙俱凈,只隔了一剪光陰。
他在黃州度過了四年謫貶生涯,但他是個豁達明朗之人,不會讓自己在失意中消沉,他內心深處始終有種不以世事縈懷的恬淡。所以這夜,當他醉后歸家敲門,家童酣睡不醒時,他并不氣惱,而是沐著明月清風,轉身拄杖臨江,聽聞濤聲。歷史的煙塵沉于江底,多少次濤聲拍岸,是為了提醒那些被世人遺忘的故事。只有理性的智者,才可以在江中打撈出千年過往。繁華匆匆,恍如一夢,歲月風流云散,又能打撈到些什么?
明月霜天,好風如水,醉后的清醒,更加明澈,內心有種被洗徹的潔凈。回首這么多年置身官場,幾度浮沉,而這一切都是因放不下。此刻,平靜的江面清晰地照見了心靈,讓他看到真實的自己。他羨慕范蠡功成身退泛舟五湖,亦幻想著可以撐一葉小舟,遠離塵囂,江海度余生。然而,他一生被命運牽絆,沒有一處港灣可讓他系舟停靠。
世間萬象,云海蒼茫,卻抵不過一個人心靈的遼闊。心即是江海,心即是江湖,歸隱于心,才能換取真正的清涼。
想起電影《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中,令狐沖一心想退隱江湖,可世事弄人,經歷一番腥風血雨后,他才漂流江海,天涯遠去。他在東方不敗面前念了一首詩:“天下風云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皇土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影片的結局,東方不敗墜崖時,看令狐沖的眼神,冷傲又多情,凄楚又決絕,那種燦若云霞的美,令人驚心。
云煙散去,相忘江湖。走到最后,只有一種心境,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