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溪琳
年少時很喜歡沈從文,喜歡他筆下煙云彌漫的湘西,喜歡那些似乎可以擠出水的青春和樸素得發不出聲音的愛戀。最喜歡《邊城》,一條小船將一個女子的生命從純真的此岸擺渡到彼岸未知而復雜的世界。
故事干凈而濕潤,年輕的愛情婉轉澄澈,沒有關于生命的約定與誓言,質樸的女子守著一場不知何日終結的等待。那等待蕩漾在渡河流淌的時光中,小船來來回回地傳送著失落,或是已無關愛情的執著。
多年后讀蔣捷的詞,突然發現年少的感覺又回到了心里。似乎那場荒涼而辛酸的愛情,經歷流離后看到了結局。可是卻不圓滿,沒有相聚,只有遺憾的交錯。是不是走入了一個可以承受傷痛的年紀,就可以看清一些盲目的追求。其實戛然而止的劇情恰到好處。沒有盡頭的旅程可華麗也可憂傷,生命不止一種色彩,矛盾的美才是最有質感的存在。
所以,讀蔣捷的詞,有了回憶少年的沖動,明白了對于宿命的些許誤解,就在幾句似乎看來不疼不癢的獨白里,感受著優雅而悲傷的蔣捷。
蔣捷的小詞都很凄清,內容也大多是些細瑣的閑情。并不是因為他是位高雅而風流的公子,為心里的想象作繭自縛,不肯面對現實,而是因為他將眼前的離亂與憂患,寫入了一個又一個女子深邃的心事,在紅粉飄香的夜晚,低低訴說著山河易色,無處容身的悲哀。在深沉中洗練,在悲涼中沖淡,細密的心思將寬廣的思緒打結,結成女子頭上一個華麗的蝴蝶,在時光中寂寞翩躚。
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蕭蕭。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這首《一剪梅》寫在蔣捷途經吳江的船頭,慵懶的眷戀默默生長在落下的筆端,濃郁的愁緒靜靜地等待苦澀的澆灌。小船在江上輕輕隨波搖曳,船外岸邊的小樓上酒旗招展。身在江上,心在天邊。蔣捷的每首小詞都有個憂傷的開端,仿佛每一段旅程帶給他的只是光明的陰暗面。他是內斂而自持的男子,習慣將心事隱藏,所以這安靜的憂傷后面是怎樣的洶涌與急切,其實也無從知曉。
小船在秋娘渡與泰娘橋間輾轉,突然遇見未曾預期的斜風細雨。綿綿地潮濕了,想念著那些動人的女子,她們早已找到生命歸去的契機,可很多人還盲目而倔強地在路上流離,沒有方向,害怕曲折,更害怕歸去,因為始終沒有看清漂泊的意義。
流光奔逝得太快,從不等待笨拙地抉擇,只是稍稍耽擱,就驚覺已被它拋下了太遠。它看不見的身影,在夏天轉眼紅透的櫻桃唇邊,在芭蕉雨后淋漓的身軀上由淺入深的色彩,卻始終未曾為誰留下停駐的痕跡。從一個旅程走向另一個旅程,華年在此中變得堅硬,因為光陰離開得太過決然,所以只好硬起心腸,雖然依然還是會哀傷。
吳江的小橋旁,屋檐下雨點耳語的聲響,荊溪上一場沒來由的雪霜,蔣捷的人生在這些點滴的特殊場景里閃光,一夕停泊,一生離落,生命是一場華麗卻憂傷的旅行,因為心始終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