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時候，我站住

緹娜

如果再談一次大學的戀愛

她很后悔沒有在大學時談一場戀愛。當然后來也談了戀愛，都很草率。社會上的男人，剛剛開始工作，自己都苦不自勝的樣子，老是抱怨和牢騷，一有假期就躺在家里呼呼大睡；提議去看場電影，也會不耐煩地說：“租張碟子不就行了么？”久而久之，在一起就變成做愛和吃飯。

男人睡著之后，她時常獨自看影碟，最喜歡看日劇，簡短而精彩，尤其是《東京大學愛情物語》，稻垣吾郎和瀨戶朝香主演的。緩慢而清純的戀愛，每一小步進展都像邁上一個新臺階，值得銘記，值得慶祝和回味。不像她，從接吻到做愛，還來不及抗拒，就一步到位了，一點兒也感覺不到被珍惜。電視在角落里閃著光，男人在床上發出含糊的囈語：“聲音小一點”。

她也覺得自己很幼稚，非要進社會之后才開始懷念。上大學那陣子，周圍的女生也有大把大把在談戀愛的，而自己笨得像塊榆木疙瘩，腦筋一點也沒往那檔子事上轉，也不打扮，黑色橡皮筋扎頭，四年沒用過像樣的護膚品。夜里宿舍女生談那些曖昧的事情，她只是想，她們怎么這么敢講？她也撞見過男生女生躲在角落里接吻，別人不臉紅，她倒先覺得不好意思了。嗯，她大概就是真的晚熟吧，可是現在后悔也來不及了啊！她真想對著老天喊，讓我再讀一回大學吧，我會好好珍惜，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

如果讓她再談一次大學時的戀愛，她要和小男朋友一起去上課，一起去食堂，一起去圖書館。他一定要是那種清爽溫和的男孩，高大而靦腆，穿牛仔褲和棉襯衫。他們要穿情侶裝。運動會上，她要給他加油。假期時就到周圍的海邊小城去玩，住一晚。夜晚的海邊一定很美，他們牽著手走。結果不重要，有沒有結果真的不重要，就因為無所謂結果，所以過程一定要完美。

她癡迷幻想這一切，想著想著就發呆，被老板罵。她在一間賣天然玉石的店里打工，玉石是臺灣的牌子，做工很精細，討好年輕人，常有一對一對的小情人來挑選。她心不在焉地敷衍著一對小情人，看樣子是大學生。女生突然火了，抓住男生送她的那塊瑪瑙往地上一摔，驕傲地閃人了。

她連忙去撿，那個男生也彎下身子——像那些爛俗電視劇一樣，她的手碰到了他的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就是這樣，大小姐脾氣！老實說，我也快受不了了。”她的心，漏跳了一拍——他，就是她夢想的那一型，甚至穿著她滿意的棉襯衫和運動鞋，頭發剃得很短，非常精神。不像那個男人，出門之前還噴什么古龍水，總是穿西裝和皮鞋……她厭惡自己在這個時候，還拿面前的男人和他比較。

這天是晚班，盤點完，核對好賬目，已經快十點了。她走到后門，意外地在小巷子里看見一個陌生的身影——是剛才那個男生。男生默默地吸著煙，看見她，抬起頭，亮亮地一笑。“我送你。”他說。

快到家時，他把那塊瑪瑙放在她手心里：“她不要，送給你好了。”她怔怔地看著他，腦海中頓時響起了《東京大學愛情物語》的主題曲。

海邊一點兒也不好玩

他們時常約會。她纏著他說學校里的事，他倒是沒什么興趣，無非是打牌，打游戲，曠課，睡覺，趕報告，考試摸魚。大家都這么過。可是，每一個小細節她都聽得津津有味。

她把燙卷的棕色頭發拉直，重新染黑，她在他面前不再化妝。她鉆研《瑞麗可愛先鋒》，買那些自己以前絕對沒勇氣穿的花花綠綠小衣裳，別一頭五顏六色的小卡子。她開始減肥，起碼要減到大學時的體重。每一個早上醒來，她好像不是趕著去上班掙錢，卻像是去上學似的，她咬著面包片就跑出去，覺得自己的身軀輕盈了，步伐活潑了。

以前的男人，那個蠢男人，居然沒意識到兩人的疏遠，還是打電話來，要她周末過去。她說，沒有時間。

男生跟她說，周末幾個朋友準備去海邊玩。她迫不及待地一口答應，弄得男生反而有點吃驚。因為要過夜，她甚至準備了全新的內衣。過去的男人喜歡她穿黑色的或者紫色的，說是性感。出發前夜，她在內衣店里挑選了很久，看中了一套粉紅色的，非常昂貴，滿是蕾絲，精致得像公主的禮物。她抱著“這一回才是初夜”的心情，毅然買下了。

坐著長途大巴，沿路非常顛簸。同行的還有男生的同學，帶著女朋友，是個嬌小而豐滿的女生。看到她，她才知道，自己畢竟不是大學女生了。盡管自以為穿得很新潮很卡哇依，可就是刻意。

那女生一路上笑個不停，看見車窗外的小鴨子小山羊，她都夸張地叫起來：“快看，快看，好可愛！”她也很想像那個女生一樣，可是她真的沒辦法對這些尋常動物發出尖叫。她寂寞而羨慕地嘆了口氣。

海邊人多，旅館爆滿。好容易找到一家有空房的，一問，價錢很貴。望著男生為難的臉色，她連忙拿出了錢包。“真不好意思。”男生說。她連忙安撫：“沒關系，我工作了呀！”她跟自己說，這是找一個大學生男友的代價，沒什么可介意的，心里卻在打鼓：四分之一的薪水沒了，本來準備買個新的包，看來泡湯了。

海邊一點兒也不好玩，海水不是蔚藍的，是黃綠色的。男生安慰她：“是黃海嘛！”人像下餃子一樣，老頭子大肥婆頑皮小孩……擠在一起。想找個遮陽傘，簡直不可能。廣播里放著震耳欲聾的流行歌曲。太陽毒辣，她長期沒有曬過的皮膚開始發熱發紅。這不是她想象中的海。

太累了，晚飯她幾乎一口也沒動，背和胳膊疼得很厲害。

一件精致無比的內衣

夜晚降臨了，她強打起精神。房間里空調壞了，開著窗。粘濕的海風，沾在皮膚上，非常難受。她興致索然地環顧著旅館房間——灰色骯臟的地毯，硬梆梆的床單，廉價的電視。

原本準備好去放煙火，下雨了，不行了。男生從外面回來，帶回幾罐啤酒，問她喝不喝。她搖了搖頭。他獨自喝了。

氣氛窒悶。他一邊飲酒，一邊隱隱看著她的臉色。他放下酒瓶走過來的時候，她緊張地低垂著頭，腦子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瑣事：“來不及換內衣了，怎么辦……隔壁能不能聽到，墻壁很薄……明天要上班，還好是晚班，啊，千萬不要留下吻痕……”

男生的嘴唇在距她還有一公分的時候停住，猶豫著。她霍然站起來，大聲說：“我要去洗澡！”然后自己都被那么大的聲音嚇了一跳。男生點了點頭。

她拿著包，倉皇逃進浴室。包里有她準備好的粉紅色內衣。她輕輕把內衣拿出來的時刻，突然被感動了，被自己感動了。那些煩躁生硬的情緒，都被粉粉嫩嫩的內衣浸泡得柔軟。這么細致的蕾絲，她從沒穿過，以前都買減價品或便宜貨。在她二十歲的時候，她同學的繡花真絲內衣，大大方方地曬在陽臺上，像驕傲的小旗幟。她多么向往一件精致無比的內衣啊，包裹住自己，映襯著雪白的肌膚，把自己弄得像一個等待開啟的禮物——貴重的禮物。

她在熱氣蒸騰里全心全意地揉搓著自己，清潔，芬芳。她浣洗著長發，柔順，低垂。她要把自己弄好，弄得像個禮物，獻給自己，獻給已經消逝的青春歲月。

出來的時候，她才發現已經洗了太久。男生不在房間里。她穿好睡衣，走出門。果然，他在外面的走廊涼亭里，和同學聊天。她輕輕地走近，正想喊他，卻被聽到的話嚇壞了。

他說：“別提了，真是郁悶，原本以為社會上的女人會比較上道，她倒好，還跟我裝清純咧！前幾次說要到學校里陪我上課，我說上課有什么好玩？她跟我講了一大堆，還要和我一起去圖書館。我自己幾百年都不去一次圖書館，陪她去……早知道花這么多錢都搞不上，我才不來什么海邊呢！”

她不知不覺輕輕地退了回去。她走得那么快，直直奔進房間。她拿起自己的包，把防曬油沐浴乳什么的一股腦塞進去。“回去，立刻回去！”她只有這個念頭。

她脫掉睡衣，正要穿上裙子，房間的門開了，他進來了。她僵住了。她意識到自己只穿著內衣，幾乎赤裸著。猛然，他從背后抱住她。強硬的年輕手臂，舒服的味道——他身上的。她被拉到他懷里，他熱烈地吻她。他笨拙地解不開她的內衣，索性粗暴地把內衣整個拉上去，把內衣遠遠丟到一旁。

她看著那粉紅色，跌落在骯臟的地毯上。她猛地撲過去，把男生撲倒在床上。男生驚呆了。她炫耀似的，報復似的，將他的衣裳一件一件扒下，將他的皮帶抽出，狠狠丟開。她騎在他的身上，像頭憤怒的母獅子，一心要征服他。她從來沒有這么狂蕩過，她自暴自棄地扮演著一個自己從來不認識的蕩婦角色。她咬他，玩弄他，帶著輕蔑和嘲笑。

年輕的男生在她底下手足無措，潰不成軍。他像個笨拙的孩子，想在成熟的女人那里學習愛的智慧、性的技巧。他以為他這樣就會長大。

她突然想哭，她被他利用了，他也被她所利用。他想泅過她的身體，抵達他所不知道的神秘領域和美好未來。而她，則想泅過他的身體，回到她所沒能擁有的、原本就根本不存在的美好過去。

大學里追求過自己的男生

他累了，很快就睡著了。空調突然好了，嗒嗒地響著。她沒睡，穿上睡衣，拿起白天沒放的煙火，走到庭院里去。

午夜的庭院，空無一人。她蹲在矮矮的黃楊叢中。四周的花木正在凋殘，散發出糜爛的甜美香氣。那些熟透了快腐爛的果實和花，總是香得分外妖嬈。

她擦著火柴，點燃了一支煙火。嗞嗞響著，嗞啦啦亮著，煙火把她的臉龐照亮了。她有點興奮地繞起手里的煙火，金黃色的小火花，隨著她的手指舞動，劃著燦爛的光圈。就在她意猶未盡的時候，一支已經燃燒完畢，火花跌落，一切回歸黑暗。

她抱著膝蓋，大哭起來。她哭得那么委屈，那么不甘，那么齷齪而絕望。她既覺得自己像個傻子，像個白癡，又打心眼里同情自己，還能這么哭，她覺得自己尚未結束。在淚水里，她恍惚想起一些莫名的影子——那是一個男生，大學里唯一追求過自己的男生。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晚自習里總是和她一間教室，然后在她回宿舍的路上，他就遠遠地跟著。

他是個北方人，有張長方臉，不愛講話，家里比較困難，衣裳不時髦，但總是干干凈凈的。

有一次，他在夜路上，喊她的名字，要和她說話。她莫名地心慌，不敢停，頭也不回地跑開。遠遠的，聽見他還在喊她。后來聽宿舍女生說，他在宿舍樓下站了好久。“他在等誰？”大家都在猜測。她把頭蒙在被子里，根本不敢出來。

“那時候，如果我站住就好了，聽聽他要說什么。”她悵然地想。

編輯 尼尼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