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花眠，欠你一世長安

余顯斌

那年，中都三月，天光如酒，花光如頰。五歲的他帶著角弓，配著短劍。她一襲精致的湖綠色裙子，穿在小小的身上，長長的睫毛，蝶翼般一眨一眨的。他按照父王的要求，將一塊玉佩系在她身上。

他叫完顏雍，是金朝宗室大臣完顏?zhàn)谳o之子。她名烏林答氏，是金國太尉的女兒。

那時(shí)，他們還不知君主和王后是什么，只是純真地在春風(fēng)中跑著笑著。此后，他便記住了那雙澄澈如水的眼眸。

12歲時(shí)，他的父王病逝，母親剃了一頭秀發(fā)，穿上緇衣，進(jìn)入寺廟一心修佛。盡管他繼承了父親的榮耀，但他那么小，根本無法獨(dú)自生活。于是，她的父親將他接回了家。那時(shí)，他常坐在紫藤花下，想著父王和母親，紫藤花一瓣瓣落下，零落一身。而他一滴滴淚落下，落在衣襟上。小小的她在紫藤花雨里走來，遞給他一塊帕子。七年了，他又一次看見長在深閨里的她。她如紫藤花般淡雅高貴，望著他的眼眸間滿是關(guān)心。他紅了臉，而她則落落大方地一笑，拉起他的手，將少年一顆憂傷的心輕輕撫平。那時(shí)，她純凈的笑聲隨著蕩起的秋千在空中飛揚(yáng)。而他12歲的愛，也在晴空里高高飛揚(yáng)。

18歲時(shí)，他玉樹臨風(fēng)地做了新郎，手中拉著一條紅綢，牽著一襲大紅吉服的她。那夜紅燭高照，花好月圓。

婚后二人愈加相知相惜，他每日忙完公事，便早早回家陪她讀書品畫，哪怕只是靜靜坐在她身邊，心里也無限滿足。但她知道，他心里有很多憂愁不愿說出口。那時(shí)，大金國的皇帝完顏亶暴戾無常，宗室親王血光紛飛，染紅了宮廷。而完顏雍作為親王，常感到撲面的寒意。那天，他照常回到內(nèi)室，她正在梳妝。他走過去拿了筆，給她畫眉。

他捧著她皎月般的臉，長久端詳著，而后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她望著他，眼里滿是關(guān)心。他禁不住她的詢問，只能告訴她現(xiàn)在的處境。她聽了他的訴說，很快便想出了一個(gè)辦法，勸他將祖?zhèn)鞯陌子駧ЙI(xiàn)給完顏亶。完顏雍搖著頭說，那是先父之物，怎可送人？她拉著他的手勸：“人若不在，寶傳誰家？”他聽了豁然開朗，隨即將玉帶獻(xiàn)上，因此逃過一劫。

他以為，從此他們可以夫妻廝守，白頭偕老。可世事如云煙，變幻無常。那年正月，中都城中春寒料峭，乍暖還寒。宮中政局突變，宗親完顏亮帶人沖進(jìn)宮里手刃完顏亶，自立為帝。

完顏亮登基后，殺起宗室來毫不手軟，夫妻倆在血雨腥風(fēng)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長嘆，蒼天有情，讓他一生得逢于她；可上天又如此無情，讓他們生逢亂世，讓她隨著自己擔(dān)驚受怕，受盡煎熬。這時(shí)她總會(huì)靠在他肩頭微微一笑，以自己的溫柔撫慰他的心。任宮廷風(fēng)雨如晦，他的心始終春暖花開。

可他沒想到，有一天她會(huì)離他而去。

完顏亮是暴君，更是色魔，他曾說：“無論親疏，愿得天下絕色而妻之。”無論是大臣妻妾還是宗室女子，他都堂而皇之地選入宮。完顏亮的目光終于掃向了明麗如花的她，很快一道圣旨傳她進(jìn)宮。

那時(shí)，他在濟(jì)南擔(dān)任濟(jì)南尹。她也輕云隨月，陪在他身邊。接到圣旨的那一刻，他們?cè)谒麆倿樗ǔ傻乃行￠坷锵缕濉Ｋ龥]有說什么，只是微微一笑，曳著綠色長裙上了車。任他站在驛道上望斷秋水，她也沒回頭，更沒有揮手說再見。他想，皇宮的誘惑難道就那么不可抗拒？一切誓言與恩愛，難道都如明日黃花，瓣瓣凋零了嗎？

不久，消息傳來，她在去中都的路上跳湖自殺。她告訴侍女，接到圣旨的那刻，她心如刀絞。她知道去了中都，一定逃不過完顏亮的魔爪，可她不能死在府上，那會(huì)牽連于他。于是她微笑著上車，不再望他一眼。她忍住盈盈淚花，忍住刀子劃過心尖般的疼痛，一步步走向他追也追不到的地方。

他流著淚，接過她留給自己的最后一封信。信上斑斑淚痕暈染了墨痕，她囑咐他保重身體，不要因?yàn)樽约旱碾x去而悲傷。

那年，她30歲，一朵開得正艷的花兒，在一場暴雨中凄艷凋零。他們的愛情也凋謝在那年的煙雨迷蒙中。

他拿著信，泣下沾襟。眼前又一次出現(xiàn)她12歲時(shí)的樣子，睫毛眨動(dòng)著，望著他輕輕一笑。他擦干淚將信裝入貼身的衣袋里，也將思念和痛苦深深藏在靈魂深處。

不久，他調(diào)任東京留守，一人一車，形單影只地走在漫長的路上，路過她投湖的地方。他仿佛看見她正慢慢走來，曳著綠色長裙，眼光柔柔地望向他。他的淚緩緩流出，一滴滴落在衣襟上，一如當(dāng)年滿天的紫藤花。而后，他拉下車帷，緊握拳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想，他該做點(diǎn)什么了。

為了她，也為了國家，在東京留守任上的他終于按捺不住，拍案而起，開始了一場對(duì)暴君的征討。一方是荒淫無道之君，一方是仁義之師，鼙鼓號(hào)角中勝敗立現(xiàn)。他帶兵攻入中都，完顏亮也被部將殺死。他登基稱帝，成了一位著名的仁德之君。他將對(duì)她的柔情、愛意，布諸萬民，潤澤萬家。

此后，他獨(dú)居深宮，從不立后。因?yàn)椋械膼蹜俣急荒莻€(gè)女子帶走了。隨著歲月老去，英雄暮年，那種錐心蝕骨的失愛之痛時(shí)刻折磨著他。59歲那年，他的陵墓建成，而她死去也近三十年了，他終于可以將她遷到身邊了。那天細(xì)雨如絲，如斬不斷的憂傷。他親送靈柩入陵，而后拍棺大哭，花甲之人竟如孩童一般。

八年后，他也走到了生命的盡頭。臨終，他靜靜地躺著。他說，她會(huì)來接他的。蒙眬中，他又回到了五歲那年的中都，又一次遇見她。他拉著她的手，一起走向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