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松

不端架子、和藹可親的大師老舍先生是唯一一位來自平民階層的現當代大師,他的作品中沒有十里洋場,沒有封建大家族,有的只是車夫、巡警、茶館、小羊圈胡同……讀老舍先生的作品,讓人感到無比親切,他就生活在我們身邊,寫的就是身邊的事。
老舍先生從來不會板起臉來一本正經地來個“太史公曰”之類,也從不冷下臉來進行長篇大論的說教。生活中我們怎么說話,他就怎么寫。這是他行文的特點。“文如其人”,老舍先生其人亦是如此。老舍先生自己也說:“我就怕什么‘權威咧、‘大家咧、‘大師咧等等老氣橫秋的字眼兒。我愛小孩、花草、小貓、小狗、小魚,這些都不‘虎事。”這樣的作家,怎會讓人覺得不親切?
有層次感、內容豐富的大師
小學的時候學《貓》《養花》《內蒙風光》,初中時學《小麻雀》《濟南的春天》《在烈日和暴雨下》,現在讀《茶館》《月牙兒》和其他。老舍的作品是真正的深入淺出,他的語言淺得很,小學生都很容易懂,不像魯迅先生,令許多中學生頭痛不已。但老舍先生并不只是淺淺的一層,等你人生閱歷豐富一些了,反過頭來再讀,會發現,揭下這一層,還有一層你以前未曾明白的東西……所以他的作品是常讀常新的。也正是因此,他才會受到不同層次的讀者一致的喜愛。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時期讀他的同一部著作,能讀出許多不同的東西來。
老舍先生的文章,看起來很隨便,實際上很講究。且不說選材上的認真,就是在語言、修辭等極其細小的東西上,他也是絕對的一絲不茍。他的用詞用字,真的可以說是“看似平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可以像古詩那樣來鑒賞;他甚至還很講究音韻的平仄,尤其是《茶館》《月牙兒》這樣精雕細刻的東西,沒有一個人物、一句話,甚至沒有一個字是多余的,每句話都夠你琢磨半天,聲聲血,字字淚,句句鏗鏘。
老舍先生的文章并未因其質量之高而拖累數量:且看幾位現當代大師的創作佳績:魯迅用了20年(約1917~1936)寫了300萬字,年均15萬字;巴金用了60年(30年代到90年代)寫了1000萬字,年均17萬字;冰心用了80年(約1919~約1999)寫了400萬字,年均5萬字;老舍用了40年(20年代到60年代)寫了800萬字,年均20萬!這是絕對的高產!
大俗大雅、矛盾統一的大師
似乎是老舍先生自己說過的吧,他和齊白石老人是當時(建國初期)京城里的兩個“大俗”之人。老舍先生的作品,針頭線腦,婚喪情私,家長里短,七零八碎,但是,“大俗”之中卻蘊藏著對生命的悲憫和對生活的思考,使作品層次感很強,既能讓所有人都倍感親切,又能表達出作者文人的情懷(甚至傲骨)。像《茶館》,看起來土得掉渣,俗得不能再俗,但卻處處體現著老舍先生對祖國深沉的愛和他悲天憫人的情懷,最后一幕甚至幾乎寫成了詩劇!這不是化俗為雅,這是大俗大雅!化俗為雅是把俗的變成雅的,俗的還是俗的,雅的還是雅的;老舍先生是把俗和雅這兩個極端融合成了一個渾然天成的整體。
老舍先生的作品,體現的不僅僅是俗和雅的矛盾統一,還有東西方文化的碰撞與統一和新與舊的統一。他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滿族、旗人。且不用說他作品中濃重的京韻京腔,就是在選材上,他也偏愛他所熟悉的北京。但他又不是簡簡單單的中國人。他不但出過國,到過歐美和日本,甚至還加入過基督教會。他的創作深受英國作家狄更斯的影響,甚至人生之路也與其有類似之處—— 一生短暫卻又高產。老舍先生在作品中也常常會表現出他對東西方文化的比較與思索,比較有代表性的如《斷魂槍》《東西》等。老舍先生是那個時代所造就的學貫中西的文學大師之一。
老舍先生是個戀舊的人,他溫和而保守,在革命與改革之間,他明顯地傾向于改革,而且是溫和而漸進的改革。五四運動時他正是一個青年,但卻沒有任何激進的表現,相反,他還表現出對激進的知識分子的不認同。這個態度,從后來那部名為《趙子曰》的小說中就可以看出來。但老舍先生并不是一個守舊的衛道士,他是會跟著時代潮流向前走的。盡管他是一個很溫和而孝順的人,甚至是一個比較保守的人,但他卻斷然拒絕了母親給他包辦的婚姻——他早年喪父,是母親含辛茹苦把他養大,他也十分感激和孝敬母親,但在這件事情上,他卻表現得極為堅決,甚至幾乎是無情。連魯迅先生都沒有敢于這樣做。老舍先生的作品中也時常體現出這種新與舊的矛盾統一。
溫和悲憫、唯一的平民大師
老舍先生是現當代文學史上唯一一位真正來自平民的大師,正像舒乙先生所說:“要了解老舍先生,一定要抓住這幾點:他是滿族人;他是旗人;他是北京人;他是窮人。”老舍先生筆下的人物幾乎全部來自平民。老舍先生對他筆下的人物還全都獻出了自己真誠的悲憫,這使他的幽默變成了“含淚的笑”。
比較典型的是他對妓女的態度。中國有句古話叫“笑貧不笑娼”,把妓女作為道德敗壞的代名詞;老舍先生筆下的妓女卻不會讓人“笑”。《月牙兒》中的那個主人公母女兩人都淪為妓女,可看了老舍先生的文字,沒有人會怪她們,大家只會對她們報以深切的同情。《茶館》中的小丁寶,出場相當少,話也不多,還滿嘴臟字,但她卻用實際行動展示了她那顆金子般的心。在老舍先生的筆下,“娼”不是自愿的,是“貧”和社會的黑暗逼出來的。
這一特點還表現在他對戰爭的態度上。老舍先生站在平民的樸素立場上,反對一切戰爭。當日本侵略者的鐵蹄踏入中華大地時,老舍先生熱情地作為中間人士調解國共雙方的文藝力量,成為“文協”的主要負責人,他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到抗戰的文藝宣傳中,直至完成了抗戰文藝的里程碑式巨著《四世同堂》。當抗戰勝利后國內形勢緊張之際,他公開表示“和平是活路,內戰是死路,其他一切都是詭辯”“誰想用武力統一中國,誰就是中國的禍害”。在對國內局勢失望與迷茫時,他選擇赴美講學。這時候他仍不忘國家,寫下了“自南自北自西東,大地山河火獄中。各禱神明屠手足,齊拋肝腦決雌雄。晴雷一瞬青天死,彈雨經宵碧草空。若許桃源今尚在,也應鐵馬踏秋風”的詩句。當被問及美國是否應該將原子彈的秘密告訴蘇聯時,他堅決地說“不應該”,還因此遭到誤解,被扣上了親美反蘇的帽子……
正是由于這些,老舍先生成了一位深受各階層人民喜愛的大師,男女老幼,各種文化層次的人,都對他感到親切。
正是因為這些,老舍先生成了一位既受當時讀者喜愛,又能穿越歷史、經受住時間考驗的大師,直到如今,他的作品仍不時地被搬上舞臺,并引發陣陣熱潮;老舍研究會數十年來也一直十分活躍,仍不斷取得新的成果。
正是因為這些,老舍先生成了我國為數不多的具有世界影響力的現當代大師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