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的那個黃昏后

汪光燦

我們那個地方，有一條自南向北流淌著的河——夫夷江，常年四季有小木船在流水青青的河面上橫渡，承載著人們東來西往。

1974年的冬天，在小縣城讀完兩年制的高中畢業后，我就坐著這里的渡船，回到了河西的場子里，在場子里的子弟學校當了教師。第二年的秋天，經人介紹跟場子里的她訂了婚。

記得那天是中秋節，接她到家里過節。傍晚時分，父親讓我替他去為隊里看桔園。我讓她陪我一同去。桔園綠油油的，一片一片的，大個的桔子已有乒乓球大小了，在晚霞中，在微風中搖曳煞是可愛。我倆一路看一路走，不知不覺中來到了河邊，然后兩人在河堤的柳樹下坐了下來，遠遠地看碼頭上人來人往。無論是走路，還是坐著，她都有意地，稍稍拉開那么一些距離。我無意看自然景色，只想看她，她身上有我從未看過的景致。

她依舊不肯看我，卻輕輕地說：“場子里有那么多貧下中農的女子，你怎么偏偏找我？”

我野蠻地回答著她：“就是喜歡你。”

“你不后悔？”

“不后悔！”我不假思索的說。

“真的？”

“真的！”我堅定的回答著。

“你圖哪一樁？”

“像你們這種家庭的子女，素養好，家教好，孝順。”

“誰說的？”

“場里好多人都這樣講，特別是老人。我相信老人說的話。”

她扭過臉來看了我一眼，隨即又勾下了頭，傷感地說：“你騙人，我聽到的都是罵聲……”

河灘吹來涼風習習，桔園吹來晚風悉悉嗦嗦。她用手指使勁地絞著自己的辮梢，有淚滴摔在石頭上的聲音打在我的心坎上。

天地間在沉默中昏暗起來。我后悔不該觸到她的傷處。她在校里很優秀，是全校同學的榜樣，那場運動一開始，場子里就逼著學校收回她的紅領巾，接著開除她，要她回到場子里參加勞動改造，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那年她才12歲，讀六年級。

場子里批斗她父親時，我有好些親戚除了口誅筆伐，常常要“再踏上一只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我們是同齡人，卻有著不同的命運。難道她現在記起了，我的親戚批斗過她父親的情景，她不肯原諒我，現在后悔了這樁婚姻？

世上三只腳的女子沒有，兩只腳的女子萬萬千，憑著我的條件，找一個貧下中農的女子為妻，那是輕而易舉的事。于是我問：“那么多的媒人上門，你為何偏偏答應我家？”

月亮從對面的山頂上露出了臉兒，開始窺測世間的一切。倒映在扶夷江河灘里的月影，一晃一晃的。她抬頭側過來的臉，正好對著我等待著她回答的目光。她知道蒙不過去，把辮子往后一甩。辮梢滑過我的臉，癢癢的，那感覺真好。

她說：“你硬要我講？”

“當然。”難道只準你問我，就不準我問你么？

“那我講？”此時的她，看上去有點俏皮。

“講吧。”

“你有點九聾子。”

九聾子，場子里的“名人”，方圍十里家喻戶曉，白癡一個。不分晝夜地掖一只裸體糞箕，似一幽靈四處游蕩，撿一些枯枝敗葉回家當柴火，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大人小兒，男女老少，都可牽著他的鼻子當牛喚取樂。

“誰說的！？”我“霍”地站了起來，氣呼呼的不看她看冉冉升起的月亮。月亮多圓多美啊，可惜它發出的光冷冷的。

她慢慢的站起來，繼續擺弄著她的辮子，跟我面對面地說：“全場人……特別是老人……”

我氣呼呼的：“他們真是這樣嚼舌根的？他們是在嫉妒我，前前后后回來近二十個高中生，還有那么多的知青在這里，偏偏讓我當了教師。”

她不緊不慢的說：“全場人都沒有這樣說，特別是老年人沒有這樣說。”

我的氣頓時消了一半。繼續追問：“那是誰說的？”

她背轉過身去，雙手抱在胸前說：“我有點冷。”

俗話說，“過了七月半，看牛伢崽傰田壙”。中秋的夜晚真的有點涼，可我也只穿了一件襯衫。我說：“那我們回去吧。”

她并沒有挪動腳步，而是轉過身來，湊近我的臉說：“全場的人都知道，九聾子是好人，沒有批斗過任何人。全場人還知道，九聾子也懂得關心人，最少曉得撿柴火為家人取暖……”

這樣的話語使我熱血沸騰，激動中的我張開了雙臂，嘴里說著：“我是九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