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

張燕

1

我一直認為，玫瑰與鉆石都是女人的軟肋。但鉆石成本太高，于是，我決定送玫瑰。

一連三天，我每天一束紅玫瑰送到林寶惜公司的樓下，耀眼得很，從旁人的反應可以看出我此舉引起的擾亂。但，我才不管會引起什么轟動呢，更不管她有沒有男朋友。

果然，她有男朋友。第一天，她出于禮貌接受了我的花，但沒接受我的晚飯之邀。從第二天起，她連花也不肯接受，明白地告訴我，我有男朋友了，你不要再給我送花了。

那又怎樣？自從一個月前，在一次聚會上認識了林寶惜，我就覺得，這一切是我應該做的。所以，我根本不管她說什么，依然每天一束玫瑰花。甚至，我那么卑微地向她表示，我喜歡你，請你給我機會。我就不信女人的心真的是鐵打的，更不信她男朋友會無動于衷。她當著我面，挽她男朋友的手臂揚長而去，那不過是心虛的行為。

果然，有人發飆了。我遠遠地看著她男朋友黑著臉，指責著她什么，她在拼命解釋著什么。可是，他的眼神里全是懷疑和不屑，而她的眼神里的委屈突然讓我心差點一軟。也許，是我錯了。

他最終沒有接受她的解釋，我聽到了林寶惜絕望的聲音“你去死吧！”，他倆就各自轉身走了。

然后我笑了。

有很多輕易的一個轉身，就會是永遠的天涯。為什么他們都不信呢？

當天夜里，天上掛著一輪皓月，溫柔地投在我身上。這世上，只有你懂得我的心事。我想起了很多年前，有一晚的月亮也是這么圓這么亮。我想起了那一把火，把月亮燒成了紅色。我想起了小丫任性地對我說：“蘇南，我就是要你對我好，一輩子。”

小丫，這么多年，我依然放不下你，就如放不下心中的恨一樣。

林寶惜，你別怪我，這是你欠我的。

2

一個月后，急診室送來一個女病人，聽說是吃安眠藥。我以為是哪個癡情女子一時想不開，既同情亦鄙視。自殺，是世上最愚蠢行為之一。

可是，太意外了，居然是林寶惜！

她怎么也到這來了？就算和男朋友分手，也不用跑大老遠的自殺吧？我這可是云南，離A城十萬八千里呢。

我特意蒙上口罩，對她進行例行檢查，看她眼神，就知道，她懷疑了，想證實是不是我。我偏把掛牌收入口袋里，不讓她看。沒什么特別理由，就是不想這個樣子出現她面前，我習慣了在她面前偽裝起自己。

知道林寶惜無大礙后，再也沒巡過她的病房，不再在她面前出現。每次一想起她，我就會想起小丫那蒼白的臉，和那一身觸目驚心的紅衣裳。小丫就像是住在我們心底里的一個惡魔，誓死也不肯放過我們這些人。

這些年，她也不好過吧？如我，這么多年，遠離家鄉，逃到十萬八千里外，不敢回憶，不敢戀愛，只想忘卻。

可是，誰又能成功地逃過一個生命的遣責呢？

自從那天看到林寶惜和男朋友分手后，我就離開了家鄉。曾經打算用一個月的時間，把林寶惜泡到手，然后再甩了她。就算泡不上，也會破壞了她和男朋友的感情。就算他們在第二天又會復合，我相信，那也是一面破鏡子，上面有一條裂痕就算縫合也依然在。照目前看來，他倆連復合的機會都沒有。所以我的目的達成了。

聽說林寶惜明天出院，我想去見見她，有一些故事有一些人，只能對她說起，別人都不懂。此后再難相見，若此時不說，也許將會是一輩子的秘密了。我和她本不會也不應交集的，只是因為了小丫，她因此而被我編排在往事里。

我站在病房的門口，冷冷地看著林寶惜整個身體趴在陽臺上，像一只等待展翅的飛鳥，令人心悚。她不知道，我曾多少次夢見一只飛鳥，像她這樣立在陽臺，然后，刺一般撲向地面……被驚醒的我，一身冷汗。她不知道，這一刻，我多希望夢里的這一幕在此刻上演。

我仰首，今晚又是一輪圓月，竟是邪惡，不是圣潔！

我走了過去，沒有口罩，沒有工衣，不再偽裝，不再掩飾。不錯，我就是拆散了她和她男朋友的蘇南。

林寶惜問我怎么在這里。

這問題真奇怪，我在這里已經十多年了。

我點燃一支香煙，看煙霧裊裊，任往事升騰。小丫會逃避，林寶惜會逃避，我也會。我怎么不能在這里呢？這是我工作的地方，也是我療傷的地方。只是，傷徹底好了嗎？

我從左口袋掏出兩張照片，一女一男，問：“還認得嗎？”

林寶惜自然會認得，如同我刻骨的記憶一樣，就算是化成灰也認得呀——她的亞當，我的小丫，當年，我們四人是如何的糾纏。

她說，蘇，我說一個故事給你聽。這個故事我一直寧愿相信只是我發過的一個夢——那晚的月色就如今夜一般的皎潔，那晚是亞當的生日，有我，有林青。我們在一起喝酒，唱歌。整晚地，我故意粘著亞當，極親密的，不時地還用著前所未有的熱情地親吻他的嘴唇。我偷瞇著眼睛，看到林青紅了眼睛，看到有一滴淚滴進了酒杯。我早就知道林青她喜歡亞當。

如果我在那時停止那可笑可悲可恥的行為，是不是后來的事情就不會發生？我喃喃地問蘇。可在那時，我覺得她的眼淚更足以證明她愛他，我非得要讓她死心不可。

點生日蠟燭的時候，亞當親了我一下，說：“親愛的，我愛你。”于是，借著酒意，我喊：“親愛的，七夕我們結婚吧。”

亞當的眼神先是意外，然后是驚喜。她的眼神先是意外，然后是黯然。我終于覺得，我的目的達成了，她該死心了。

那晚，一直到唱盡了點播機里的每一首歌，唱到屏幕成了灰屏，人才散。我甚至不記得林青是什么時候離開的。

只記得，那天晚上的月亮好白好圓。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好夢，夢見我和亞當一起走到白頭。

一定是我這夢做得太完美，所以夢醒得非常殘酷。第二天一早，亞當來敲我的門，喃喃地無意識地對我說，她自殺了。她跳樓了。她死了。那一刻，他的眼神里全是空茫和灰燼。

幾天后，亞當給我電話，我們分手吧。

蘇，你試過越是愛一個人，無論那個人怎么地愛你，你都會害怕這只是幻覺嗎？林寶惜問我。

我把手中燃盡的香煙一揚，劃出一個完美的弧號，然后我也決定告訴她一個故事。

如果說天上的月亮是一種幻覺，看著美，仿若在身邊，但卻遙不可觸。小丫就是我的月亮，我越愛她，越懷疑是幻覺。大家都叫她林青，而我，叫她小丫。大家看到的，都是她的漂亮和任性，只有我知道，她是一個多么脆弱的孩子。小時候有次上學，路上盤著一條小蛇，吐著紅舌，差點把小丫嚇壞了，那次，她非要我背她回家。她軟軟的身體壓在我背后時，我只感覺到這是一種很舒服的感覺，根本感覺不到她的重量。從那時起，我就對自己說，我要背小丫一輩子，這是我的玻璃娃娃。

小丫就算已經長大了，可是，在我眼里，她依然是那個丫頭，遇事一害怕就往我懷里躲，背上跳的丫頭。我多么希望她永遠是我不懂事的孩子，外面的風風雨雨由我來替她抵擋。

可是，有一天，她說她愛上了一個男孩子，可他有女朋友。她問我怎么辦？

我勸她放手。她很生氣，差點與我絕交。可過一段時間，她又當沒事似的來找我，問我怎么辦。她總是說你平淡得不如她身邊的一棵草，說亞當的好無人能及，說亞當應該愛的人是她而不是你。我愛她，愛到給她打氣，說愛情里可以競爭。可怎么也想不到，競爭的結局會是那樣。

我們的故事都講完了，兩個不同的版本，終于把一個真相還原——原來，在那個有月亮的夜晚，林寶惜維護她的愛情，特意演了一場戲，小丫接受不了，我不能硬說是林寶惜的錯；亞當心里愛著林寶惜，拒絕了小丫的投懷送抱，令小丫不堪其辱，我也不能說是亞當的錯。

我冷靜地對林寶惜說，其實她的死不關你事。真的。那天晚上，看著你們那樣親密，她很難過，可她還是不死心。她趁著你去洗手間那會，她對他表白。他拒絕。她親他，他也拒絕。她對他說，要把自己給了他。他還是拒絕，說除了你，他不要其他女人。她難堪其辱，不停地喝酒，拼命地想把自己灌醉。結果如她所愿，那晚她喝醉了。那晚她糊里糊涂地走到街上和一個男人開房，上床。她是一個完美主義者，當第二天醒來時，她看到身邊陌生的男人那么丑陋時，她不敢相信也接受不了這一切都是真的。她依然是那樣的任性，縱身一跳，一了百了。

她選擇了用死來懲罰所有對不起她的人。當時，她說，要你們都后悔終生。她在臨死前給我寫了一封信，把所有的事情都寫下。可我那時傷心過度，與她有關的遺物，全部打包。這封信一直到我上次回家才從一堆舊書籍里翻出來，才知道錯怪了你。后來，我就不再出現了。

對于她和男朋友的分手，我表示很愧疚。

林寶惜反而表示無所謂，她說根本沒愛過他。謝謝你讓我看清這個事實。

除了亞當，你不會再愛別人了嗎？

良久，答，我不知道。這么多年，一直糾纏于心的罪惡感和負罪感讓我無法去感受愛。而亞當或許早已為人夫，他已經成為了過去式，想起時，也只是淡淡一痛。這么多年，林青的死猶如天上的白月光，冷，且恒久。

小丫，你后悔了嗎？

3

林寶惜第二天出院，之后，我再也沒見過她。

我也想過，我們這兩個同病相憐的人，也許能在一起，寫一個花好月圓的結局。

可是，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片白月光，固執地只為一個人而皎潔。月光之下，是小丫那年伏在我背上對我說，蘇南，我要你背我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