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絕死亡的國王

劉子銘

《吉爾伽美什》史詩成文于約公元前2400年，是古代美索不達米亞平原最偉大的文學作品，也是人類現存最古老的英雄史詩。這部用楔形文字刻印在泥板上的作品講述了烏魯克國王吉爾伽美什結交恩啟都、戰芬巴巴、殺天牛，并且在恩啟都死后歷經千辛萬苦尋求永生的英雄偉績。

讓我們跳過吉爾伽美什與恩啟都相遇的故事，也跳過他們殺死芬巴巴和天牛的偉績，直接來到垂死的恩啟都的面前，看看這末路的英雄有著怎樣的感慨。“恩啟都……像跟人一樣，跟門言語……你這棵樹，在國內無與倫比。你高六噶爾，你寬二噶爾。你的支柱，你的把手，你的柱基。你那個工匠在尼普爾把你削制。啊，門呦，若知道這就是你的結果，若知道你的可愛把這場災禍招致，莫如我拿起板斧……了事，編進那些筏子里去。”面對即將來臨的死亡，英勇豪邁的恩啟都也不免哀嘆起來。他看著那扇門聯想到制作門的大樹，那棵挺拔俊秀的大樹不就是自己嗎？他們原本都在山林之中無憂無慮地生活，那棵樹因為自己的可愛被人看中，雖然經過工匠的雕琢成為華麗的門，但現在不過是一塊僵死并要腐爛的門頭，而自己是因為勇猛強大才會被人看中，于是有了和吉爾伽美什的奇遇。縱然自己成為了英雄，受萬人景仰，可是現在呢？不過是一具躺在床上行將隕滅和腐爛的軀體。要是知道那棵參天蔽日的大樹會是現在這樣的下場，不如把它做成筏子，好歹可以隨波飄蕩，若自己知道會是現在這樣的下場，不如縱情山林，浪跡天涯。面對即將到來的死亡，之前的英雄事跡、豐功偉績都如過眼云煙。

因畏懼死亡而焦慮的恩啟都開始詛咒把自己帶出山林的神妓。“他心里焦躁，竟把神妓詛咒一番：來，神妓！讓我來決定你的命運，將永恒的命運給你決斷。我要詛咒你，念起最厲害的咒語，讓詛咒立刻在你身上應驗……”此時的恩啟都因為恐懼死亡而喪失了理智，時而哀嘆自己的命運，時而暴怒詛咒，連大神舍馬什也看不下去了。質問他為何詛咒神妓，并且歷數神妓對他的好，“她教給你吃的面包，神人都可口，讓你喝王爺愛喝的美酒。她給你穿上整潔美麗的衣服，而且給了你吉爾伽美什這個好友。”并且告訴恩啟都在他死后他的好友吉爾伽美什會如何為他悼念。經過天神的寬慰，恩啟都“他那顆煩惱的心鎮靜如常”。

足以和吉爾伽美什比肩的英雄恩啟都面對死亡竟然會如此驚慌失措，完全沒有了曾經的豪邁氣概。這也為后文吉爾伽美什受恩啟都之死的刺激思索生命的問題，并長途跋涉尋求永生埋下了伏筆。

恩啟都死了，吉爾伽美什悲痛欲絕。“我朝著我的朋友恩啟都哭吊，像個悲啼的婦女那樣激烈地哀號……”恩啟都的死不僅讓吉爾伽美什失去了至交好友，也讓他對自己的命運深深憂慮，自己三分之二屬于神性，難道終究不免被那只占三分之一的人之屬性拖向死亡？他會像恩啟都一樣悲哀地死去嗎？為何自己不能像眾神一樣獲得永生？“我的死，也將像恩啟都一樣。悲痛浸入我的內心，我懷著死的恐懼，在原野徜徉。”

讓我們回想一下在征討芬巴巴之前，吉爾伽美什鼓勵恩啟都的豪言壯語“我的朋友啊，誰曾超然人世升了天？在太陽之下永生者只有神仙，人的壽數畢竟有限，人們的所作所為，都不過是過眼云煙！你在此竟怕起死來，你那英雄的威風為何消失不見？讓我走在你前！你的嘴要喊：‘不要怕，向前！我一旦戰死就名揚身顯——吉爾伽美什是征討可怕的芬巴巴，戰斗在沙場才把身獻，為我的子孫萬代，芳名永傳。”然而無與倫比的英雄也只是凡人，敵不過摧枯拉朽的死亡。恩啟都之死使吉爾伽美什從英雄之夢中驚醒，對凡人生命的短暫性、脆弱性和人生的悲戚有了深刻的體會。必然到來的死亡帶給人莫大的惶恐，能夠享受永生的諸神讓人羨慕不已，于是吉爾伽美什踏上了艱難的求索之路，試圖獲得不屬于自己的永生。

吉爾伽美什在原野里像野人一樣游蕩，尋找傳說中獲得永生的凡人烏特納皮什提牟。“我為找我的父神烏特納皮什提牟而來，他已位列諸神的集會之中，我想探聽關于死和生命。”他走過了從來沒有人走過的路，他與虎狼搏斗，與風雨抗爭。天神舍馬什對吉爾伽美什產生了憐憫，就從天上問他：“吉爾伽美什啊，你將徘徊到哪里？你所探求的生命，恐怕你不會獲得。”但是吉爾伽美什依然向天神祈求“難道我白白地在曠野里跋涉，我的頭顱仍然必須躺在大地的正中，仍然必須年復一年地長眠永臥！？請讓我的眼睛看到太陽吧，使我渾身廣被光澤；那有光的地方，黑暗便會告退，讓我仰沐太陽神舍馬什的光輝，將死亡給予那些死者！”接下來的經文殘缺了，天神的回答我們不得而知，但是看到后文吉爾伽美什依然在苦苦尋找，可知天神舍馬什并沒有答應他的祈求。

吉爾伽美什又對女神西杜利祈求：“女主人呦，我有幸能夠和你見面，就別讓我和那可怕的死神會晤！”女神回應他：“吉爾伽美什喲，你要流浪到哪里？你所探求的生命將無處尋覓。自從諸神把人創造，就把死給人派定無疑，生命就在人們自己手里。”接下來就是勸告吉爾伽美什好好享受現實人生的幸福和快樂，用現實的享樂作為失去永生的補償，賦予短暫的生命此世存在的慰藉。但是吉爾伽美什仍然沒有放棄尋找永生的堅定信念，他詢問了尋訪烏特納皮什提牟的路，然后朝著最后的希望走去。

烏特納皮什提牟向吉爾伽美什講述了自己獲得永生的經過，并且明確告訴吉爾伽美什要想獲得永生必須把眾神召集起來開會決定。“可是，有誰能為你邀請諸神？你要尋求的生命，又能到哪里去找？你就試試看，能否六天六夜不合眼地去找。”六天六夜不眠不休地尋找人無法做到，召集天上眾神開會，人更加做不到。最后的希望破滅了，再加上長久以來積累下的疲憊，吉爾伽美什再也撐不住了，倒在地上陷入了昏睡之中。很多天以后，當吉爾伽美什要離開的時候，烏特納皮什提牟告訴他有一種仙草，人吃了可以返老還童。吉爾伽美什迫不及待地潛入水中摘得仙草，但是這最后的喜悅不過是曇花一現。仙草在吉爾伽美什疏忽的時候被蛇叼走了，“吉爾伽美什坐下來悲慟嚎啕，滿臉淚水滔滔。”

《吉爾伽美什》史詩是一部關于友誼、冒險、死亡并且帶有悲劇和宿命色彩的史詩。英雄吉爾伽美什歷經千辛萬苦依然沒有逃脫作為凡人的命運，他無法拒絕死亡，但是他的探尋構成了人類永恒的深思——此生短促，君將何為？

參考文獻

[1]趙樂甡.《吉爾伽美什史詩·世界英雄史詩譯叢》.譯林出版社。

[2]《吉爾伽美什史詩譯釋》.李晶 世界史 廈門大學 2008（學位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