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好多年前,還在報社工作,等版的無聊光陰,跟同事聊起一件當時的新聞:一個公共汽車的售票員,因為幾句口角,把一個十四歲的女孩活活掐死了。
我們正在大呼小叫、無限感慨,美編姐姐突然轉過身,斬釘截鐵地喝止:“別說了。”
她說:“我當媽的人,聽不得小孩受苦遭罪的事,真是聽不得。”
我模模糊糊懂得她的感受,卻也覺得好笑:這才叫為古人擔憂呢。
到現在回想起來:懂?懂個屁。
更多年前,看金庸的《倚天屠龍記》,他在后記里說,“張三豐見到張翠山自刎時的悲痛,謝遜聽到張無忌死訊時的傷心,書中寫得太膚淺了,真實人生中不是這樣的。因為那時候我還不明白。”話說得何其沉痛,我一直記得。
又過了很久,我知道了,在提筆寫這一段之前三個月,金庸的長子自殺了。起因是金庸要離婚,長子以死進諫——仍沒攔住父親變心的腳步。一句“那時候我還不明白”,哀毀莫名,真正要說的是:“這時候我終于明白了。”
他明白了什么?我能想象他寫寫停停,可能寫不出來,也可能,寫了,無其事的讀者,仍然不明白。
不久前,我無意中,讀到了袁杼的一首詩。
袁杼不算名詩人,她能被我讀到,是因為清人袁枚提到她:“余三妹皆能詩,不愧孝綽門風;而皆多坎坷,少福澤。”她是三位妹妹中的一個,遠嫁,早孀,攜子退居娘家,獨立養大一子一女。獨子名執玉,九歲能詩,十二歲入學,成了秀才。十五歲考完舉人秋試,病。隨即病危。再隨即,“目且瞑矣”。
臨終,兒子忽然掙扎問:“唐詩‘舉頭望明月的下句是什么?”
她答:“低頭思故鄉。”
兒子應:“是也。”一笑而逝。
頃刻間,書堂變影堂,舉頭仍然明月望如霜。她只能,傷心擬拍靈床問:兒往何鄉是故鄉?
兒子不曾長成就已經萎謝,那一會兒,他是不是意念模糊,朦朧回到很小很小的年紀,承歡膝下,聽母親一句一句教自己這首《靜夜思》,那時,他幾歲?兩歲,還是三歲?
我熱淚滿面。
我認識的所有母親,幾乎都教過孩子這首詩,包括我自己。我的女兒不是錢學森式天才,三歲能背唐詩三百首,她快三歲的時候,連唐詩三首都不太會。我每天反反復復教背的,不是“床前明月光”就是“鵝鵝鵝”,或者“白日依山盡”。到她快五歲,得,每天在背新東方,唐詩已遠了。
但我知道,袁杼,這個三百年前的女子,曾經如此,懷著極大的摯愛擁孩子在手,一句一句,把她所知所解,教給孩子……
我的眼淚嘩嘩而流……我是在為古人哭泣嗎?當然不是。
我終于理解多年前美編姐姐的那一句話,也希望終生不要有金庸說“不明白”的心情。年輕時候,是好讀書而不求其解;到了這個年紀,卻害怕一切拷問人性、逼問謎底的東西,不是不求,是不敢求解。
我的生活,多了永遠不敢放棄的包袱,越甜蜜越酷烈。對于人生,我必須說:我多知道了一點點,很少很少的一點點。從前不能原諒的,現在也許可以試著理解;曾經覺得渾若等閑的,當下可能認為是罪不容誅。而這一切,只因為,我已經是母親。
床前明月光,明晃晃地,照著歲月。
(選自《今晚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