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媽外傳

陳芳芳

1963年的夏天，伴隨著一陣洪亮的哭聲，我親愛的土媽橫空出世。都怪當年的夏天太熱，害得我家土媽從娘胎里就有了一個暴脾氣。

土媽很好強，對她來說那種同情的目光還不如一個巴掌來得痛快響亮！但是她偏偏又自帶了一副哀怨的八字眉，骨子里是個很悲觀的人。沒辦法，我是極度的樂觀主義，最不喜歡她緬懷過去然后還對未來充滿不幸的哀嘆。

土媽很自卑。右邊臉獨占半邊天的胎記讓她養成了低頭快步走路的習慣。土媽說本來以前要去換皮整容，結果老是因為大大小小的家事耽誤了，等到有了時間也有錢的時候，她已經年過半百人老珠黃，根本沒有那個心思了。不過她經常跟我說如果沒有那個胎記的話，她肯定會是一個大美女！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撇撇嘴，才不要！這樣你就瞧不上我爸了！土媽沉思了一會兒也默認了。

土媽嫁給爸爸的時候才22歲，但是爸爸參軍八年回鄉已經30歲了。土媽一直是干農活的好手，但是為了把家里的泥土房蓋成水泥屋，她放棄了在家里種田微薄的收入，跟著爸爸北上做“北漂”。他們用蛇皮袋裝著被褥和兩身衣服，他們一起搬水泥，運沙子，一起跟著包工頭全中國地跑。工地上的日子很忙，時間就像水，他們就像海綿，拼了全力也要擠出時間來干活。可是土媽會想孩子，她一年才回一次家，她不知道那個白白胖胖的小女孩現在變成了什么樣子，有沒有長高，有沒有曬黑。那個時候沒有QQ，沒有視頻，睹物思人的照片也不是尋常人都能夠有的。于是，每次一遇到下雨，工地放假休息，她就會找包工頭借手機。

“歡歡，吃了嗎？”

“歡歡，在干什么？”

“歡歡，有沒有想媽媽？”

每次都是那么幾句，土媽臉皮薄也不好意思說太久，她聽著熟悉的聲音在電話那頭雀躍。既開心又苦澀。

“歡歡，好好讀書，聽爺爺奶奶的話，爸爸媽媽過年就會回來，到時候給你買好吃的回來……乖，跟媽媽說拜拜。”土媽每次聽到她的“歡歡”（不要問我為什么不是芳芳，土媽胡建人fh不分）戀戀不舍又聽話地說“拜拜”時，她就想馬上拿上行李，坐上最快的火車飛奔回家去。但是，現實告訴她不能，于是她只能更加賣力地干活。但是等到土媽看到她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歡歡”時，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她的眼淚滑落下來，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黑黑臟臟、頂一頭“鳥巢”的假小子居然是她最寶貝的小公主！土媽哭了！從那以后，土媽再也沒有一個人去過外地，土媽說：“她再也不忍心放女兒給別人照顧。”

2006年，爸爸在外地打工突發腦溢血，她只身南下去深圳照顧爸爸。盡管她一直都有暈車的毛病，但是那次，硬是神志清醒地挺到了醫院。醫生下了病危通知書，土媽卻不信邪！她一直照顧還在昏迷的爸爸，好不容易等他醒了過來，他卻一直傻笑，只會拿著手機對著電視機使勁摁，說是要換臺。土媽哭了，辦理了出院手續。她一心只想回家，帶著這個男人回家，很多時候家都是土媽感覺最安全的地方，畢竟那里的一磚一瓦都凝聚著他們共同的血汗。土媽坐在火車上的時候，感覺天就要塌了。但是，她堅持著，或許有奇跡呢！轉到本地醫院后，爸爸在土媽的照料下突然會說話了，然后慢慢好了起來！

但是奇跡不會發生第二次。突然接到醫院電話的那天，土媽的心一直很不安，結果當我們趕到搶救室的時候，爸爸已經永遠閉上了眼睛。

那天晚上，土媽靠著我，我們一起坐在住院部外面那個偏僻的花壇上，她的眼淚一直在流，用一口普通話夾雜的本地話跟我哭訴，更像是自言自語：“你知道他對我有多好的，你知道的，他還跟我說過以后等你們都工作了，他就不去工作了，我們一起生活一起買菜一起……如果他沒有對我這么好，我就不會那么傷心，三十年了，如果他有罵我一句，我都不會那么傷心！你知道的啊，你知道的……”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們去了賓館，但是她一晚上都沒有睡，只是一直自言自語，“走就走吧……可是至少讓我伺候他幾天，讓我照顧他幾天，至少讓我見到他最后一面也好啊！”土媽就這么一直哭著，每天每夜就躺在床上睜著眼睛，讓眼淚無聲地流淌。有的時候她一句話也沒有說，讓我以為她可能想不開，但是她沒有。從安葬到善后，半個月，她不知不覺瘦了20斤。原本有點豐滿的土媽，硬生生有了骨感。

那是我第一次看土媽哭得這么傷心，第一次看她那么崩潰。沒錯，我知道的，我都知道。在我眼里我爸爸就是錚錚鐵骨的完美男人，唯一的缺點就是對土媽太好。

爸爸去世之后的土媽像變了一個人，以前喜歡跟七大姑八大姨聊八卦，偶遇同齡的婦女隨便什么簡單粗暴的話題都可以拎著重物聊上兩個小時。現在一回來就是宅在家里，一個人坐著不說話，看到了有關于爸爸的任何東西都會受不了，甚至想要扔掉全部照片。她的這種極端，讓我覺得好心疼。她看著我搬重物，換水管，說：“歡歡啊，你怎么就變成了男孩子啊？”然后笑得臉上都是心疼。

我知道，她想他了。或許在別人看來，土媽跟爸爸的婚姻是封建農村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不得已才湊合過的產物。可是，是有愛情的，只是他們那個時候的愛情跟我們現在所理解的浪漫不一樣，更多的是相濡以沫跟陪伴。

土媽漸漸老了，她開始頻繁地染頭發，因為白頭發生長的速度越來越快了。我卻不愿意她老去，我害怕她老成了我的孩子我卻還沒有長大。

暑假的時候花了半個月的工資帶土媽去買了一串轉運珠，她開心了好久。她心心念念，但舍不得下血本，只會把每個月少得可憐的工資都存起來。她問：“歡歡啊，你不心疼嗎？兼職那么辛苦，這么多錢……你怎么舍得喲？”

她興高采烈地埋怨我以后千萬不能這么亂花錢，都還沒有畢業就這么大手大腳巴拉巴拉的一大堆。然后在專柜面前看著大金項鏈又很期待地看著我……

“別看我，沒錢了！明年你過生日再給你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