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光散文詩[組詩]

楊光

大海的困苦

1

在見到大海之前，我對大海作過種種猜測與想象。寬闊的蔚藍、聲音、氣味，

以及面對它時的震撼。現在，大海就閃爍在正前方。大海是一座苦難城池，盛滿人類悲苦。

舉起的浪花，白色的鹽堿，莊嚴的大悲咒。

吐出火焰般蔚藍的舌頭，飄過天際。天地愴然而窅遠。

2

大海無邊，其實是有岸的，此刻，我就站在大海的岸邊，

目睹大海悲天憫人的痛苦掙扎。大海比人類更加困苦，多次站起來，又轟然倒下。

仿佛這里關著一萬頭獅子。

那倒下去的海面，彎曲的脊背，充滿悲憤和毀滅的力量。

3

大海無路可走，多少年了猶在這里尋求出路。

今夕，猛然回首，天闊、沙白、海藍，高高的椰子樹下，塵世低，燈火矮。

人類高不出塵埃，大海走不上海岸，遍地椰林抽出身體的高大呼喊。

天空藍得像一場盛大的黎家愛情，垂掛的椰子，哦，豐碩的乳房。

4

多像我們掩飾的野心，大海慢慢吞噬落日。

奔騰的火焰跑遍寬闊的海面，大海埋藏萬頃劍氣。海浪退卻，大海逐漸露出嶙峋肋骨。

白色的聲音符騎著海浪溺水而去，沙灘上的海螺，一腔嗚咽。

我仿佛看到消逝的古戰場，和一曲天地悲歌。

5

而此刻的大海，它顯得多么疲憊啊，像一只躺下的巨鯨，

所有的暴戾和氣魄都歸于無邊的困頓。哦，大海不是用來征服的，大海只宜于遙望。

在見到大海之前，其實我已通過你的眼眸，

看到了大海的蔚藍，嘗到了大海的咸苦，和比大海還要遼闊的事物。

油菜花散曲

1

這盛大的開放，從腳下，一直開到天邊。這是另一片大地，開在大地之上。

坐滿愛情，神靈，還有風。這是大地的圣經，少女的情懷，打開的身體，先于我們飛翔。

我們燒下所有詩篇，留下唯一吟詠。

2

去年寫到油菜花的時候，油菜花正開，黃黃的，遍地民間女子，從江南到江北。

今年寫到油菜花的時候，油菜花正落，從江北到江南。

飄在風中，落在我這個路人身上，黃黃的，宛如我飄落在外的表妹。

3

油菜花盛開的地方，天空之下，大地之上，燦爛金黃。哦，大地的詩篇，人類的童話。

眾神引領，往南飛。天空好藍，好藍喲，藍如一片不忍放棄的絕望。

我渴望死在這里，死在油菜花綻放的地方，干凈一回，美麗一回。

4

清明，油菜花環繞的小土包，大地上的墳塋，埋葬著我的祖輩、父輩，還有同時代人。

他們躺在這里，圓圓地隆在油菜花叢中，仿佛一只只倒扣的土瓷陶碗。

掃墓的人，曲曲彎彎行走在九曲回腸。他們所經之處，油菜花正盛，小蜜蜂在花間授粉。

與天鵝書

1

有水的地方，就有你的倩影，你是水國的公主。

我們與蘆花一同站在岸汀，你單腿獨舞，唱盡絕世的美和孤獨。

2

大地瘡痍，生活腐朽。

不能承受你之輕，翩然遺世，天空在你兩翼之側，次第打開。

3

浮生若夢，匍匐在地。天空趕著綿羊般的云朵，走過我們的頭頂。

少年放牧的大地，日漸蒼涼。

4

臨水而居，不能涉水太深，生活沒有這么透明。

可以高過我們的額頭，不能沉溺于水。

5

藍色之水流遍大地的脈管，水草豐美，牛羊成群。

母親產下兒女，遍地妖嬈。

6

大海深處，蚌貝即將醒來。

她是大海的心臟，天空的第二枚太陽，我們最后的安葬地。

7

我們只有死了，才能失去記憶，忘卻痛苦。

活著的每一天，都在熱愛與疼痛。

8

我們沒有從前，也沒有將來。

將來，今天的安慰，死后的延續。

9

我們只有今天。今天，便是我們的將來，和絕響。

我們只從昨天走到今天，剩下的留給你和天空去歌唱……

黃昏組章

1

黃昏來臨前，最先吹起的是晚風，比其他時候涼薄。

自天邊來，吹過原野、村莊，遠處的山梁，像采下的棉朵，吹白山上的羊群。

夜幕降臨，大地如許熱烈，一生清貧的母親，站在麥地遍地金黃。

在她身后，奔跑的孩子，火焰點燃飛揚的發梢，把落日當作每一天的開始。

2

從出生我們就往回走，在彎曲的直線上，把死亡踩得轟然作響。

回首望去，晚風習習，一條河流一清二白，沿途的石塊仿佛嘔吐的結石，炙手可熱。

手提落日，那么多的人極目翹楚，兩手空空。

大地悲苦，滿腔愁情，扶搖而上的炊煙散發人間況味，哦，眺望大地的人，至死不悔。

3

仿佛慈悲的情懷，夜色漸次隆起。

高高的山岡上，落日焚心似火，縱身跳向黑夜的大海，有如最后一位血色戀人。

一駕輝煌馬車像一群打家劫舍的人，踏過我們的頭蓋骨。

鈍銼之聲，有如沉重鐵錨刮過海底，群星呼之欲出，啄破我們的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