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俊良
局外人
小花貓倚在鋤的掌中
發出輕微的鼾聲
鋤倚在母親的掌中
發出輕微的鼾聲
母親倚在夕陽的掌中
發出輕微的鼾聲
夕陽倚在天空的掌中
發出輕微的鼾聲
這時我出現在她們面前
我有些驚詫
我是不是局外人?
這么和美的一家
我到底該不該喊一聲:
媽媽,我從城里回來了
那捧黃土是我們的另一個村莊
那一年春末,祖父睡進一捧黃土里
兒孫喊他,他不出來
雞鳴喊他,他不出來
星光喊他,他不出來
青草喊他,他不出來
終于我們明白
那捧黃土里也有人在喊他
他的祖父在喊他
他的外祖父在喊他
他的父親在喊他
他的母親在喊他
終于我們明白
在那捧黃土里
祖父依然是個年輕小伙子
從早到晚,忙這忙那
但最重要的是,他要孝敬那么多的老人
千萬粒青草舉起激動的拳頭
一粒小青草刺破一小塊冬天
一小塊冬天流著一種叫寒冷的汁液
一粒小青草流浪在時間的茫茫原野上
一粒小青草是冬天的一個逗號
是一粒帶刺的逗號
千萬粒青草舉起激動的拳頭
它們要表決
冬天至此是否該退出歷史舞臺
它們在向天空呼喊:
蒼天啊,快點兒讓春雨降下來吧
今夜思念大如斗
今夜無眠
今夜思念大如斗
身體里,流淌著鄉愁四五斤
身體里,奔走著故鄉的云朵六千斤
身體里,吶喊著谷子三萬粒
身體里,激蕩著泉水九萬滴
今夜無眠
今夜故鄉打開了我的身體
故鄉所有的事物都闖進來
尋找我從它們那里帶出來的東西
故鄉啊,不用找了
我的所有都是你的
美麗的故事在小院上空飄來飄去
多么懷念,那些夏天的夜晚
勞累了一天的外婆,卸下滿身的疲勞
坐在涼爽的小院子里,她身邊,有
我的母親,有一只小貓,有我,還有
一院子月光,還有一縷一縷好動的風,
還有幾只螞蟻,還有外祖父一閃一閃的
旱煙鍋,一閃閃的笑聲。還有我一閃一閃
的童聲。
外婆指一指天上說,那呀,叫銀河,
就是天上的河。河這邊呀,有個姑娘叫織女
河那邊呀,有個男孩叫牛郎……
他們是一對恩愛的夫妻,但一年只能見一
次面
夏夜在我們身邊靜靜地流
月光在我們身邊靜靜地流
外婆的故事講得仿佛并不是故事
她擦著眼角的淚水,我的母親擦著
眼角的淚水,小貓擦著眼角的淚水
幾只小螞蟻擦著眼角的淚水
那些美麗的故事在小院上空飄來飄去
小院擦著眼角的淚水
四十年過去了
我眼角的淚水還在流著
青春怎么可能輕易就逃走呢
昨晚在濃濃的夜色里
我還分明聽到你對一塊石頭說
石頭老了你也不會老,石頭逃走你也不
會逃
多少年了,我還在尋找,分明記得
在歲月的石樁上,我把那根繩
系得那么緊,青春怎么可能輕易就逃走呢
樹上的溫暖
一棵大樹統領著一個軍的樹葉
一棵中樹統領著一個師的樹葉
一棵小樹統領著一個團的樹葉
路過春天的地界時
這些樹葉很聽話
步伐整齊,服裝整潔
路過夏天的地界時
這些樹葉仍然很聽話
精神抖擻,氣宇軒昂
進入深秋的領地時
這些樹葉不斷地嘩變,逃跑
中樹大聲斥責,勒令
小樹掏出手槍朝天開了三槍
以示警告
但于事無補
樹葉們脫掉綠軍裝
穿上黃色或紅色的衣服
隨風飄泊而去
在冬天的地面上
樹葉們流著淚
回憶著樹上的安逸和溫暖
石頭說話了
雷喊石頭,石頭不說話
風喊石頭,石頭默不出聲
一朵花誘惑石頭,石頭不為所動
沉默,呆滯
這塊啞巴一樣的石頭
閃電敲擊石頭,石頭不說話
烈日炙烤石頭,石頭不出汗
幾棵青草合伙撬動石頭
石頭紋絲未動
大錘當當,幾次敲下去
石頭說話了,唾沫飛濺
“我在修行,我要石破天驚,
你們為什么要壞我的好事?”
樹葉們保留著祖先的風俗
很多又很多年了
很多得誰也數不清
樹葉們保留著祖先的風俗習慣
每到深秋
它們穿著紅色的衣服
或者穿著黃色的衣服
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
然后縱身一跳
在北風的護衛下
進行一場大遷徙
大概要回到它們最老的故鄉
爺爺的勤勞比一大片青草還要蔥綠
爺爺鏗鏘的腳步
踩醒了六月的一條鄉間小路
漫山遍野的青草發出濃重的鼾聲
滿天星星睡眼蒙眬
爺爺肩上的鋤睡眼蒙眬
爺爺的白襯衫睡眼蒙眬
爺爺的布鞋睡眼蒙眬
瘦弱的鄉間小路一會兒清醒
發出幾個瘦弱的呵欠
一會兒大腦迷迷糊糊
爺爺的腳步像鼓點一樣敲擊著鄉間小路
那塊待鋤的玉米地睡眼蒙眬
那些略有點發胖的玉米睡眼蒙眬
爺爺的幾聲咳嗽驚醒了一大片露珠
有的露珠翻了一下身
又進入了沒有寫完的夢鄉
有的露珠揉了揉眼睛
打量著眼前這位八十歲的老頭
爺爺肩上的鋤落地時
玉米地醒了,鋤醒了
滿村的雞鳴聲此起彼伏
爺爺的勤勞此起彼伏
村莊醒了,炊煙此起彼伏
爺爺走過的十五里鄉村小路醒了
小路的呵欠此起彼伏
東邊的太陽醒了
萬丈霞光此起彼伏
爺爺的勤勞比一棵小草還要鮮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