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企巡視報告直指沉疴

劉子倩

王岐山。圖/新華 圖片編輯/董潔旭

以鋼謀私，近親繁殖，吃里扒外，蠶食、圍獵國有資產，寄生性家族式利益共同體。

這些創造性詞匯加之極盡貶義的成語，出人意料地出現在“2015年中央巡視組第一輪專項巡視反饋情況”里。這份“央企體檢報告”所描述的對象是26家央企。從公眾不熟悉的東方電氣、中國五礦，到婦孺皆知的中國移動、中國石油，招投標腐敗，利益輸送，資產管理漏洞等成為26家央企的集中病灶。

這次巡視，被稱為2015年中央巡視組第一輪專項巡視。13個巡視組同類同步安排、分批集中匯報，采用“一托二”的形式，即一個巡視組負責巡視兩家央企，而這兩家央企大都是相同或相近的行業。比如第十二巡視組負責中國移動和中國電信，第八巡視組則巡視國家電網及南方電網。

業內人士大多認為，相比此前的巡視報告，這一輪報告的用語有些偏重。而巡視的部分成果，已經在巡視的過程中體現出來，進一步的成果將在巡視結束后的兩三個月內逐漸顯現。

“聞風而動”

按照中央紀委監察部的官方說法，經中央批準，2015年3月至5月，中央巡視組對中國核工業集團公司等26家央企進行專項巡視。事實上，2月26日，第八、第九巡視組已分別進駐國家電網、中船重工、中遠集團三家央企，拉開此次巡視的大幕。大多數巡視在4月28日至30日結束，而第八巡視組則“拖”至5月6日，國家電網也成為此次巡視中被巡視時間最長的企業。

與巡視黨政部門不同，央企規模龐大，結構復雜，分子公司遍布全國甚至世界各地，給巡視工作帶來一定挑戰。“可能比巡視某個省份更為困難，盡管長達兩個月，但仍然會超負荷運轉，難度可想而知。” 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廉潔研究與教育中心主任任建明向《中國新聞周刊》分析道。

此次巡視的一個背景是，2015年2月1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紀委書記王岐山在出席中央巡視工作動員部署會上指出，中央決定今年完成對中管國有重要骨干企業和金融企業巡視全覆蓋。在王岐山講話前一周，中央巡視組已對2014年第三輪巡視的8家央企反饋了巡視情況，其中中國聯通“領導和關鍵崗位人員利用職權與承包商、供應商內外勾結，搞權錢、權色交易”的反饋令輿論錯愕，也讓公眾對新一年的央企專項巡視充滿期待。

6月12日，中紀委監察部網站公布首批巡視反饋情況，華能集團、武鋼集團等6家企業在列，這距巡視結束僅過去一月有余。一周之后，26家企業反饋情況全部公布。由于第五巡視組負責的中國電力投資集團公司與國家核電技術有限公司于5月29日合并重組，成立國家電力投資集團公司，實際最終公布企業為25家。

王岐山為此次巡視定了調：專注目標，盯住重點人、重點事、重點問題，機動靈活、聞風而動。“尤其要把落實‘兩個責任、政治紀律和政治規矩執行情況作為巡視重要內容。”

按照巡視流程，巡視組進駐央企后要召開動員大會，在隨后兩個月中，重點發現企業在作風、紀律、腐敗、選人用人方面的普遍性問題，依其主要業務、資產資源，查找靠山吃山、利益輸送問題，形成震懾。

之后，巡視組將向中央巡視工作領導小組報告巡視情況，反映發現的問題，提出意見建議。大約一個多月后，巡視組向被巡視央企反饋巡視發現的問題，提出整改的意見建議，同時把發現的線索移交中紀委、中組部等有關部門處理、督辦。最后，對被巡視央企的整改情況，開展監督檢查。

在上述會議上，王岐山亦為此次巡視定了調：專注目標，盯住重點人、重點事、重點問題，機動靈活、聞風而動。“尤其要把落實‘兩個責任、政治紀律和政治規矩執行情況作為巡視重要內容。”

13位巡視組長從哪來

值得一提的是，對26家企業“會診”的13位“主治醫師”，有著豐富的臨床經驗。

據《中國新聞周刊》統計梳理，13個中央巡視組的組長均為副部級官員，年齡在61歲至65歲左右，其中4人來自中組部，比如，第九巡視組組長佟延成曾任中組部黨建研究室主任。而其他9人全部出自中紀委。

13位組長大多有著豐富的紀檢履歷和監察經驗。第四巡視組組長馬瑞民早在2009年就曾任中組部第四地方巡視組副組長;第十組組長胡新元與第七組組長劉卒都曾擔任中紀委副秘書長，在中央第一輪巡視中任副組長;第六巡視組組長趙文波，曾在“山西塌方式腐敗案”中擔任巡視組副組長;而作為第八組組長的寧延令，曾為中紀委監察部第三紀檢監察室主任，早年曾參與查處賴昌星案。

一個醒目的變化是，在此次巡視組中，新增兩名女性組長。第三組組長王立英曾任中央紀委駐新聞出版總署以及駐教育部紀檢組長。曾任職中組部的第五組組長桑竹梅巡視履歷也頗為豐富，去年首輪巡視任第六組副組長，在第二輪巡視中任第八組副組長，而此次晉升為組長，負責巡視國家電力投資集團公司。第十二巡視組長董宏，在去年中央第二輪巡視中，擔任過第十二巡視組副組長。

“從選人的標準上說，能出任組長的人最為重要的就是極強的政治素質，要敢于碰硬。”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廉潔研究與教育中心主任任建明向《中國新聞周刊》分析說。

對于巡視組的人員構成，王岐山亦曾指示，要從中紀委、中組部、審計署、國有重要骨干企業監事會和省區市紀委、中央紀委派駐紀檢組抽調干部。

由此可見，十三個組的組長的人員配備，可以看作是目前中紀委反腐的精英和中堅力量，他們大多有著長期紀檢監察和干部管理工作經歷，參與過諸多社會反響巨大的案件的查處工作，經驗和履歷可見一斑，而不落窠臼的“體檢報告”和頗耐人尋味的遣句用詞，或可視為是多位組長履新的重磅成績單。

從“利益輸送”到“吃里扒外”

當然，引起輿論關注的還是罕見的“專項巡視反饋情況”。涉及25家企業的反饋情況，篇篇干貨，幾乎沒有官話、套話，而是開門見山，直指沉疴，其用詞尺度遠遠超出之前官方的類似文件。“巡視反饋情況”不僅毫不護短，未給被巡視的央企留任何情面，從某種意義上說，甚至撕下了央企多年的遮羞布。

從黨風廉政建設方面來看，25家企業無一幸免，都存在著黨風廉政建設責任制落實不到位情況。大多企業被指管黨治黨不嚴，主體責任和監督責任落實不力。在25家企業的反饋情況中，最為常見的詞匯是，“失之于寬，失之于松，失之于軟”。反饋情況甚至一針見血地指出，南方電網紀檢監察機構缺乏責任擔當，存在不作為或亂作為。而對于中國移動，遣詞更為嚴厲，稱其部分黨組織對中央批示精神虛與委蛇，綱紀不張，軟弱渙散。

如果說涉及黨風廉政建設的反饋還能勉強接受的話，那“以權謀私，利益輸送”的評語則讓央企“顏面掃地”。絕大部分企業領導為配偶、子女、親屬謀利，與民企老板相互串通。寶鋼集團、武鋼集團被巡視組分別冠以“靠鋼吃鋼”、以“鋼”謀利。而“蠶食、圍獵國有資產”則用在了公眾再熟悉不過的中國移動和中國電信身上。其中，一個創造性的名稱——“寄生性家族式利益共同體”“授予”了中國移動。與之相比，中海油和國投公司似乎更為不堪，個別領導被指帶頭“吃里扒外”，搞關聯交易。

根據反饋情況統計，在“以權謀私，利益輸送”方面，25家企業中只有中核集團、國家電投、通用技術集團還算得上“潔身自好”。但涉及違規決策、監管不力、招投標不規范領域，他們便成了“排頭兵”。

“三重一大”決策制度執行不嚴格;工程建設招投標缺乏監管，物資采購違規違紀問題明顯;財務管理混亂，小金庫問題突出。在此次反饋情況中，據《中國新聞周刊》統計，有四家企業被指存在“小金庫”，其中通用技術集團“私設‘小金庫數額巨大”。值得一提的是，“蒼蠅”式腐敗的頭銜安在了中建總公司頭上，反饋情況稱被其對下級單位管控不力，在小、遠、散的單位腐敗頻發。

在違反中央八項規定精神方面，各家企業似乎均“不甘落于人后”。集中表現為，公款旅游，超標準發放薪酬福利，樓堂館所建設標準過高，購買高檔奢侈工藝品，領導抽高檔雪茄，住高檔酒店、會所高消費，超標準宴請，公務用車以及辦公用房超標。此外，中國五礦、中化集團、中國電子、中遠集團四家企業被指公款打高爾夫球。

讓人頗為玩味的是，25家被巡視的央企中，沒有違反八項規定精神的只有中國移動和剛剛合并重組不足于一個月的國家電投。

在干部選拔任用方面，22家企業被指出存在嚴重問題。干部選拔不規范，存在選人用人不正之風，巡視組也將此形容為“親親疏疏”“團團伙伙”。具體而言，諸如中海油違反回避原則的“近親繁殖”現象，中國電科等企業的“小圈子”文化，以及華能集團為代表的“帶病提拔”問題。值得關注的是，中石油在干部任用上囊括了以上所有問題。

在任建明看來，這些詞匯已說明央企腐敗形勢相當嚴峻，巡視組努力通過新詞匯將表征反映出來，“也就是說已有過的詞匯語句已無法表述當前的嚴重程度。”不過，任建明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也說明反腐力度加大同時，信息公開程度也越來越大。

能源、通信成重災區

如果說此輪巡視的“反饋情況”措詞嚴厲、令人驚愕，那么巡視過程對央企高管的處理速度亦讓人咋舌。

2015年3月15日，全國“兩會”結束當天，一汽集團董事長徐建一即被調查。緊接著第二天，中石油總經理廖永遠落馬。此時距第二巡視組進駐中石油僅過去了17天。“邊巡視，邊查處”的即時模式也讓公眾和媒體感受到此次專項巡視的決心和力度。

當然，廖永遠落馬似乎已有征兆。在此次之前，中石油多位高管已被調查。而連鎖反應仍未中止，在廖被調查后兩天，中石油兩名高管再步后塵。

事實上，此次開啟“即時模式”也早有先例，在2014年中央第三輪巡視中，第六巡視組巡視中石化第10天，即有高管被查。

石油企業并非反腐孤島，電力、電信也成“難兄難弟”。第八巡視組進駐之后，南方電網多人落馬。3月30日，廣東省紀委發布消息，中國南方電網有限責任公司董事、副總經理、黨組成員祁達才涉嫌嚴重違紀問題，接受組織調查。三天之后，南方電網另一名副總經理肖鵬被廣東省人民檢察院立案偵查。

通信企業亦未幸免。中國移動、中國電信、中國聯通等移動通訊巨頭高管多人被紀檢部門帶走。值得一提的是，被帶走的中國電信原副總經理冷榮泉已退休多年，另一位接受調查的中海油原副總經理吳振芳業已退休兩年。巡視組似乎正在用實例表明，退休不再等于安全著陸。

任建明向《中國新聞周刊》分析，退休追責并不罕見，但以此方式更能彰顯反腐的決心，對腐敗分子起到震懾效果，同時退休不會再是貪官的保險鎖和護身符。

另外值得關注的是，央企反腐渠道呈現多層次的趨勢。從高管被調查的消息發布源來看，中石化原總經理王天普由中紀委調查;中海油原副總經理吳振芳是由國資委紀委監察局查辦;而東方電氣風電事業部原副總經理張猛由該公司黨組紀檢組紀檢監察部調查。

根據不完全統計，在13個巡視組進駐26家央企的兩個月中，20余名央企高管落馬。5月初，當中央第一輪巡視工作漸近尾聲時，地方紀檢部門的巡視目標似乎亦轉向當地國企，多地國企老總應聲落馬，包括貴州甕福集團有限責任公司原董事長何浩明，阜新礦業（集團）董事長劉福祥以及酒泉鋼鐵公司董事長馮杰等。

對于能源、電信是“重災區”的說法，任建明并不認同。在他看來，此次巡視每家企業問題都很嚴重，“問題的共性還是主要的，差別是其次。”

失靈的內部監督

面對被稱為史上最嚴厲的巡視反饋，25家企業的表態卻空話、套話連篇，大多稱巡視組的反饋“中肯客觀、發人深省、分析透徹”，發言內容鮮有亮點。

幾乎所有企業負責人均表示，會做好反腐倡廉建設各項工作，防止和糾正選人用人上的不正之風，抓好中央巡視組反饋意見整改落實。而“集中力量一查到底，不論涉及到誰，決不手軟、決不姑息、決不護短”也成為發言中的萬能句式。

有意思的是，“一針見血、切中（直擊）要害”，出現在17家企業負責人的講話稿里。多位央企老總稱中央巡視的反饋是“把脈會診”“對癥下藥”，兩家企業的董事長不約而同地將其視為“猛藥去疴的良方”，而中國電信董事長王曉初直陳反饋達到了“祛病治疾”的效果。大唐集團黨組書記、董事長陳進行表態，在巡視整改上會做到“踏石留印、抓鐵有痕”。

涉及25家企業的反饋情況，篇篇干貨，幾乎沒有官話、套話，而是開門見山，直指沉疴，其用詞尺度遠遠超出之前官方的類似文件。“巡視反饋情況”不僅毫不護短，未給被巡視的央企留任何情面，從某種意義上說，甚至撕下了央企多年的遮羞布。

作為央企反腐重災區，中石油受到的關注程度更高。中石油黨組書記、董事長王宜林看來，專項巡視幫助中石油找到了病灶、挖出了病根，提出的意見要求，實事求是、把脈準確、中肯深刻。這既是一次“把脈會診”，也是對公司各級領導班子和黨員干部政治上的一次“健康體檢”。

中石油一位內部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內部已召開過相關整改會議，目前內部管理更為嚴格，特別是涉及招投標項目，而項目驗收不再有招待費用，會議不能安排在單位之外，就連出租車票也不再報銷。

值得一提的是，在25名被巡視的央企負責人中，胡問鳴所在的公司在三個月內兩次接受巡視組巡視。今年2月4日，中央第七巡視組向中船集團反饋專項巡視情況，時任該集團董事長胡問鳴表示，要對物資采購、勞務外包、資產收購重組等腐敗易發的重點領域開展綜合治理，在進行“大起底”基礎上進行集中整治。然而，還未及“大起底”，一個多月后，胡調任中船重工董事長，中央第九巡視組此時已進駐中船重工一個月時間。

胡問鳴在新崗位上的表態也大同小異，表示將斬斷利益鏈條，嚴肅查處在工程建設、物資采購、外協外包等方面牟取私利等問題，規范管理程序，嚴控廉潔風險。

面對央企被巡視出的種種問題，中國海運黨組書記、董事長許立榮在中央第九巡視組反饋情況時亦發出疑問：“為什么中央巡視組發現這么多、這么嚴重的問題，而我們自己卻發現不了？”

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是，央企自身的紀檢機構多年來處于空轉甚至閑置狀態。在任建明看來，央企的內部監督體系幾乎失靈，盡管相關監督機構一應俱全，但并沒有起到作用，仍需要靠類似巡視組的外部監督介入。而此前的紀檢工作雙重領導體制改革只是針對黨政機關，并未涉及企業。“內部監督的失靈狀態現在仍沒有找到解決的辦法。”任建明向《中國新聞周刊》坦言。

而面對巡視組，國電集團董事長喬保平的發言再次回到依法治國的軌道上來：“牢固樹立法治觀念和法治思維，逐步建立起管長遠、治根本的現代企業管理體系，進一步扎緊制度‘籬笆，規范權力運行，提升依法治企水平”。

在中紀委的一次座談會上，任建明曾當面向王岐山建議，要建立有力有效的反腐體制。在他看來，企業監管偏軟，一把手權力過大，多年來打擊企業腐敗不力。“還是要解決內部監管和治理結構問題。”

盡管第一輪巡視結束，但似乎可以預見的是，央企高管仍會有人落馬。“還會牽帶更多的人，如果企業里只有一兩個人腐敗的，那巡視組反饋情況里的表述就不成立了。”任建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