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
上世紀80年代中期以后,陳云的身體漸漸大不如前,工作慢慢減少。進入耄耋之年的他,不愛出門,不喜會客,總是一個人呆在辦公室里。
家人都避免打擾他。夫人于若木常去看他,但不會逗留很久。孩子們周末才來看他,來前會先讓警衛員通報。
他的辦公室很大。書架占據一整面墻,一張寬大的辦公桌,一圈沙發圍成會客區。他常坐的那個單人沙發旁,有一張茶幾,上面放著兩個很大的錄音機。他喜歡靠坐在沙發上,閉著眼,手里轉著女兒送他的那對健身核桃,聽評彈。
他的聽力不好,錄音機的聲音開得很大。警衛員的房間和他的隔著一個走廊,也能聽得清清楚楚。他們多是北方人,聽不懂吳越方言唱腔的評彈。只知道如果忽然沒聲了,就是磁帶放完了,要去換第二盒。房里有時傳來哈哈大笑,他們就猜想,大概是到了“噱頭”的部分了吧。
雖然聽不懂,但他們知道,評彈之于陳云,是一種獨特的“治療”。只要那婉轉的吳儂軟語一起,他很快便會沉浸其中,不聞周遭。
1959年9月,正是“大躍進”高潮。各行各業都要“躍進”,作為評彈界首個國家劇團——上海評彈團的團長,吳宗錫的桌子上每天都堆滿文件,焦頭爛額。
這天一上班,一個北方人就出現在他的辦公室。來人遞上一封介紹信,自稱是安全部門的人,請吳團長外出一趟,別的什么也沒多說。他請對方等會兒,對方點點頭,老老實實坐在門口等他,并不催促。
等他坐進車子的時候,已過了十點。車子開進了上海市瑞金賓館,停在一座樓前。北方人引著他進了一樓的客廳,讓他坐在紅木椅子上。“稍等,首長在那里散步。”
今年90歲的吳宗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一聽“首長”兩字,才意識到可能是什么狀況。
一年前,陳云的秘書肖華光來找他,請他提供一些評彈的本子和錄音,帶回去給陳云聽。肖華光告訴他,陳云很小就被舅父收養,白天在舅父開的餐館里打下手,晚上就到隔壁不遠的一個書場外站著蹭聽。1959年,陳云被查出患有心臟病,醫生建議他把腦子里的事情放下,多多休息。他這才重拾幼年的評彈愛好。
客廳的玻璃窗外,是一片草地,有個人正在散步,周圍圍了幾個人。吳宗錫沒見過陳云,但他直覺,那人就是陳云。
果然,沒多久,陳云進來了,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開口問:“你是上海評彈團的?怎么稱呼?”陳云是上海青浦人,普通話里帶著青浦口音,讓蘇州人吳宗錫覺得親切。
陳云詢問了上海評彈團的情況,然后問:“你們最近有演出嗎?在哪里?”吳宗錫回答說,今晚就有,在仙樂書場,都是好演員。陳云讓他留幾張票。
快開場的時候,陳云來了,頭上壓著一頂帽子,還戴了一個大大的白口罩。車停得很遠,他帶著一兩個人步行到書場。吳宗錫把他們引到第五、六排中間的位置,自己也陪著坐下。周圍的人都沒怎么注意他們。
陳云和聽客們一起鼓掌、叫好,放噱頭時,一起放聲大笑。散場時,他擠在人群里挪出去。
連著幾晚,他都來仙樂書場聽書,興致很高。
自那之后,只要陳云來上海,總會來聽書。他也常把吳宗錫找去談話,聊聊有什么新書,老書是否有改編,誰的“單檔”(指單人說的評彈)放得好,哪兩個人的“雙檔”有默契。
1963年初夏,陳云在蘇州南園休養,又把吳宗錫找了去。
紅木茶幾上放著一只白瓷碟,碟里擺著一圈白蘭花,散發著幽香。照例,一杯龍井茶端到吳宗錫的面前。
但心情煩躁的他卻無心欣賞。當時正強調階級斗爭,他不知道該如何對手下的評彈藝人劃分階級成分,遂向“首長”請教。
陳云沒有回答,卻說起了藝人的經濟和社會地位對他們思想意識的影響。隔了一會兒,他輕輕說:“吳團長啊,我替你想想,你這個團長不好當啊。”
吳宗錫一愣。運動來時,上面向他施壓;運動過后,罪責卻加到他身上,對此,他已經習慣了,忽然聽到這樣的體己話,幾乎有些不能適應。
他沒有覺察到陳云話中的復雜滋味。在他的記憶里,陳云總是喜歡笑,而且是哈哈大笑。有時,未見其人,先聞哈哈大笑。
有一次,一個演員說書時用了一句青浦方言,陳云問他知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演員回答后,陳云哈哈大笑,告訴吳宗錫,這句話他在家鄉也聽過。
陳云喜歡聽“噱頭”,但當時的演員們不太敢在說書的時候放笑料,陳云特意叫滬上的“噱頭大王”張鴻聲來給自己說書,而且要求把所有噱頭都放進去。他聽完后說,95%以上都是“好用”的。他還說,老百姓花錢買票聽書,不是來上大課的。


1985 年,杭州,陳云欣賞評彈節目。
吳宗錫當時想,這或許是因為首長在養病,需要聽點輕松愉悅的東西的緣故。許多年后,他看了很多回憶文章,才知道,那幾年正是陳云政治生涯的低谷期。
吳宗錫往回想,想起了一個當時沒注意的細節。
1959年,初見陳云后不久,陳云召他和上海市文化局的幾位負責人去匯報工作。在匯報中,他提到了一部書中的一句話“老夫環境惡劣”。陳云聽后,跟著重復了一遍:“老夫環境惡劣。”隨后,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文革”期間,陳云去過幾次滬杭,但從來沒有找過這幫評彈界的老朋友。他仍然聽評彈,但都是聽錄音。
再次見評彈界的朋友,已是1977年5月。他第一個見的,是上海評彈團的演員趙開生。
趙開生第一次見到陳云,是17年前,在上海錦江飯店小禮堂。
那是1960年6月,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在上海召開。與會者們白天開會,晚上看演出。上海市組織了三個場子。一個在文化俱樂部,可跳交誼舞,中間穿插小節目。一個在錦江飯店小禮堂,演出戲曲節目,另外還在錦江飯店休息室專辟了一塊書場,演出評彈。陳云有時會去錦江飯店的小書場聽評彈。江蘇人張聞天聽得懂評彈,也會來。山西人薄一波、遼寧人呂正操聽不懂,但也常來。
演出中,安排了評彈《蝶戀花·答李淑一》,這是趙開生為毛澤東的詞譜的曲。這首曲子讓他一曲成名,受到鼓舞的他,又將當時最流行的小說《青春之歌》改編為評彈。一貫認為“新書有三分好就要喝彩”的陳云很高興,安排主創人員去見原作者楊沫,還給他們發“通行證”,讓他們能去查相關檔案、資料。
這次見面后,陳云向趙開生詢問了上海評彈團的近況,還一口氣向他提了10個問題:在“文革”中做了什么?哪些事情做錯了,哪些事情做對了?對評彈改革怎么看?對我怎么看?等等。趙開生一一作答。
此后,陳云與江浙滬評彈界的負責人恢復了來往。
1978年底,重回政治舞臺中心的陳云再次去了上海和杭州。老朋友們都感到,他的心情“特別特別好”,他步履輕快,主動跟人開玩笑,常常開懷大笑。
吳宗錫跟他聊起一部評彈長篇,說起里面有個73歲的人物,他接過話茬:“我也是73歲。你看我,手輕腳健!”
陳云一生偏愛杭州,他去杭州的次數,有記錄的就有36次,1978年后13次。進入80年代后,他每年春天都去杭州,一住幾個月,有時候冬天也去。
陳云喜歡去書場里,擠在人群里聽書。小兒子陳方后來回憶:“他最喜歡的就是人家不知道他是誰,他在那兒很輕松、很自如地自己走一走。”
杭州的“響檔”(即著名演員)不如上海多,有時會向上海評彈團借演員。有上海名家來的時候,陳云總會特意去聽。
張如君、劉韻若夫婦年年都會去杭州演出雙檔,陳云常聽他們的書。他們是50年代初進的上海評彈團,幾乎是陳云看著成長起來的。為了保密,團里的人提起陳云,都用“老聽客”指代。
陳云有翻報紙的習慣,中縫里的演出、票務信息,都會仔仔細細地看。張如君、劉韻若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有一回,陳云對他們說:“你們倆是響檔啊,每場演出的票都賣光了。”
80年代初期,“老聽客”忽然有一陣不聽書了。
當時,中央紀委制定的《關于黨內政治生活的若干準則》剛剛出臺,陳云作為中央紀委第一書記帶頭執行,不進書場。
一天,張氏夫婦正在杭州演出,忽然接到陳云身邊警衛的通知,說首長要見他們。劉韻若有些不解地問,首長不是不聽書了嗎?對方說,本來是不聽了。“今年小平同志到杭州,問省里的領導,陳云同志還聽評彈嗎,他們說按照《準則》不聽了。小平同志說,文娛生活還是要有的。而且,聽書對陳云同志身體有好處。所以陳云同志就又聽了。”
陳云和評彈界老朋友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最放松的時候。
趙開生再次見到陳云時,已是1981年,中間隔了四年。一見面,陳云就輕松地埋怨:“趙開生,你這個家伙,好幾年不通信,一點消息都沒有。”又問他:“你看看,老首長是不是老了?”他立刻說:“沒有沒有,我看你精神還挺好。”
1984年,趙開生去北京演出,臨走前去拜望陳云。
陳云說,要送一幅字給他,說著從沙發上站起來,邁著小碎步朝桌案走去。趙開生本能地上前攙扶,沒想到,這次陳云沒有說不。他記得,7年前,陳云步伐輕快,他想上前攙扶,被拒絕了。
告辭時,陳云叫趙開生等等,還為他預備了一個小節目。陳云的秘書拿著一個相機進來,為他們合影。趙開生想起,還是7年前,他請求合影,陳云擺擺手,說現在先不拍。沒想到,陳云一直記著。
80年代末期,陳云的身體已大不如前。來上海休養時,吳宗錫去看他,問起他的身體,陳云說:“不太好,腿有點腫。”
1990年,陳云在杭州,找了評彈界的幾個人去談話,吳宗錫也在場。他們告辭時,陳云忽然說:“希望你們定期來看看我,一起來也好,單獨來也好,使我能多聽到些真話,多了解些實際情況。”
徐檬丹從來沒有見過陳云,卻覺得,跟他有一種特別的聯系。
1980年,44歲的徐檬丹從蘇州評彈團調入上海評彈團。半年后,創作了中篇評彈《真情假意》。這部劇講的是,一個女青年在戀人遇到困難時拋棄了他,她的孿生妹妹替她盡責,悉心照顧他。男青年開始鬧了烏龍,把妹妹當成了姐姐,后來才知真相,和妹妹真心人終成眷屬。
當時,上海評彈團進行撥亂反正,正抓新作品,吳宗錫看了本子,一稿就通過了。1981年5月,《真情假意》公演,轟動上海灘。吳宗錫把節目錄了下來,送給了陳云。
陳云非常喜歡這部劇,前前后后聽了20多遍,還給鄧力群寫信,建議將這個劇本改編成其他劇種。
徐檬丹當時正在福建體驗生活,創作第二部劇,聽說后有些不敢相信:“誰有心思聽20遍?我自己都沒有聽過20遍。”
后來,她又創作了另一個愛情中篇評彈《一往情深》。這部劇講述一對門不當戶不對的知青戀人,回城后由于家人反對而分手。在即將結婚前,女孩與昔日戀人重逢,意識到這才是自己的摯愛,兩人重歸于好。
1984年,吳宗錫調到上海市文化局工作,徐檬丹被任命為上海評彈團團長。陳云聽說了,托人給徐檬丹送來一幅字: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
1995年,陳云去世,徐檬丹也在同年退休。團里的人知道“老聽客”走了,唏噓不已。
沒過多久,評彈界幾位老同志受命去北京,整理陳云遺留下來的評彈磁帶。他們回來說,共1020盤磁帶,比蘇州“收藏鑒賞評彈學會”80個會員收藏的磁帶加起來還要多。陳云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在北京醫院住了近一年的院,病房走廊里堆滿了評彈磁帶。
徐檬丹和陳云都沒見過陳云,只從電視上看到過陳云的樣子,故事也都是從別人那里聽來的。前些年,她專門去了陳云在青浦的故居,聽研究者細說陳云的童年。
她站在那里,閉著眼睛想象著。當年那個不足十歲的小小少年,忙完一天的活兒后,終于可以喘口氣。他跑出家門,跑去書場。書場前是茶座,他沒有座,更沒有茶,一個人站在對面的角落里,偷偷聽書,直到夜深。
講述到這里,79歲的徐檬丹忽然在《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面前流下了眼淚。
后來她才知道,陳云去世前,一直在聽評彈。聽的最后一部作品,是《一往情深》。

1979 年2月, 北京,陳云在聽評彈唱片。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里,病房走廊里堆滿了評彈磁帶。去世前,他一直在聽評彈,聽的最后一部作品是《一往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