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薇

(左頁圖)在深圳打工的年輕詩人許立志,在艱辛的工作之余一直堅持詩歌創作。2014年9月30日下午,許立志從深圳龍華一座大廈的十七層一躍而下,結束了短暫的一生。

(左)本職為巷道爆破工的詩人陳年喜。他說,下班了以后有的夜特別長,特別寂寞,就寫詩。紙也是時有時無,就在炸藥箱或說明書的空白處寫,慢慢堅持,后來就形成了習慣。(中)礦工詩人老井。長期在井下工作少與人交流,枯燥、黑暗的工作環境成了老井最佳的詩歌創作空間。(右)在異鄉打工的烏鳥鳥。2014年10月,烏鳥鳥的《狂想》系列詩獲得北京文藝網國際華文詩歌獎三等獎。這些詩大部分完成于廣東佛山一家企業的流水線旁。
“好些年了,我比一片羽毛更飄蕩/從大涼山到嘉興,我在羽絨服廠填著鴨毛/我被喚作‘鴨頭時遺失了那部《指路經》”,站在聚光燈下,彝族詩人吉克阿優,緩緩朗誦出這首詩歌《遲到》。
他面色黝黑、眼睛深邃。一頂有英雄結的彩帽、一條白色羊毛披肩,他特意選擇了這身彝族服飾,“我始終努力用彝人的思維衡量社會留給我們的生存空間,站在底層的角度挖掘彝人打工者內心深處的痛感”。
建筑工、爆破工、釀酒工、煤礦工、鍋爐工、服裝廠女工……2015年2月2日晚,包括吉克阿優在內,18名工人在北京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參與了一場特殊的詩歌朗誦會。在強烈的照明燈下,所有人眼里閃著亮亮的淚光。
“過往30多年,產業工人是‘中國奇跡的主要創造者之一。但在現實生活中,他們的聲音長期消隱。這些背對著我們的人,他們是有感情的、有靈魂的,他們對這個時代是有訴求、有感恩、有憤怒的。”朗誦會的總策劃之一、詩評人秦曉宇說。
他推測,在3.1億中國工人中,目前在一線從事體力勞動的工人詩人應在萬人以上。由他編纂的《我的詩篇——當代工人詩典藏》即將出版;今年6月,一部講述中國當代工人詩人的紀錄電影《我的詩篇》將問世。
5月23日,另一場詩歌朗誦會將在天津大劇院舉行。吉克阿優,以及更多默默無名的打工詩人們,會走上前臺。
阿優曾在一家羽絨服廠做了三年充絨工。一間兩三平方米的玻璃房里,一臺充絨機、滿屋的鴨毛。他穿著防靜電衣褲,戴著網布頭罩和口罩,但無濟于事,鴨毛還是沾了滿頭滿臉。時間一長,他被工友戲稱為“鴨頭”。
充絨間的門一關,便是他的天下。他把啤酒藏在鴨毛下,寫在裁剪板上的詩也藏在鴨毛下。每次做完一件衣服向前一扔,旁邊的鴨毛猛地飄起,但沒有風,最終還是緩緩落在地面。有一天上班,他看見一片鴨毛吸在窗戶玻璃上,用手拿,怎么也拿不下來。等到開了窗,微風一起,鴨毛便晃晃悠悠地飛走了。
“鴨毛跟我們多像——鴨毛是一格格充進衣服的,我們是一間間被關在工廠里的。”阿優想起了自己的命運,想看看外面的世界而不可得的夢想。于是,他寫下《鴨絨的夢》,“流水線縫制衣片/一件件衣服都是鴨絨的墳墓/把它活埋,沒有碑文。”
阿優在流水線上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制衣廠里“打毛”。之前他不明白,衣服上怎么會有毛呢?他的工作其實很簡單,用膠布粘掉那些吸附在衣服上的線頭。衣服放在桌子上,一只手理順,一只手拿膠布。正面幾下,反面幾下。結束。
那是2007年,阿優還是一家民辦的川西工業學校的學生,專業是服裝設計。畢業實習時,他和同學們被送到浙江省嘉興市平湖林埭鎮的一家服裝廠打工。他起初以為,自己是坐辦公室的,不料卻被投入流水線中。
每天晚上,他累得站在廁所小便都能睡著。鎮上到處都是公話超市,老家的家中卻沒有電話。一想家,他就在出租房里吹笛子。可有一晚,有人報了警。從此,他再不敢吹笛子、唱山歌。累了、餓了,就大哭一場。
時至今日,他在一條又一條流水線旁徘徊。熨西裝領,將西裝領的正中點定好,踩下機器,左邊一下,右邊一下。裝衣服袋,每個指頭粘一條膠帶,唰唰唰,將塑料袋封好。衣服封箱,壓緊一摞摞的成衣,要在高壓機片下來前及時將手抽出,不然,手掌會一起被壓得扁平。
他用詩記錄下這些毫無詩意的生活。“上廁所、換紙巾、喝水、吃藥……都是偷懶,罰10元/從早上七點到晚上十點是上班時間/聽音樂、說說話、機器故障,都是怠工,罰20元/ 罰、罰、罰……罰、罰、罰。”阿優在一首無題詩中這樣記錄。

湖北女詩人劉麗華。圖/受訪者提
他寫《工廠的蚊子》,“細而尖的長嘴刺破疲倦/瞌睡的手拍不死它的貪婪……隱藏在骯臟的濕地/中傷夏蟬的思想,涂鴉彝人的純真”。“其實蚊子象征領導,被蚊子叮到的時候就是被領導罵了。”阿優黝黑的臉上蕩開笑容。
工業世界里的流水線作業,將生產工序分解為單調枯燥的細小部分,簡化為缺少技術含量、依靠肌肉重復收縮的種種動作。流水線奴役著工人,侵蝕他們的語言,吞噬他們的個人尊嚴。
90后深圳打工詩人許立志,寫他眼中的流水線:“這些不分晝夜的打工者/穿戴好/靜電衣/靜電帽/靜電鞋/靜電手套/靜電環/整裝待發/靜候軍令/只一響鈴工夫/悉數回到秦朝”。這首詩名為《流水線上的兵馬俑》。2014年9月30日,許立志在深圳富士康公司跳樓身亡。
“車間聽到的永遠只有機器轟鳴聲。人與人之間不同的只有工種、工號,或是地域省區,他們被嚴格規定的數字及紀律削去了個體的特征和聲音,埋在機器和貨物當中,成為機器的一部分”,劉麗華一進車間就有壓抑感。她很想找別人聊聊天、說說話,但所有人都被機器追趕著、無暇顧及。
劉麗華,筆名“寂之水”,湖北陽新人,一位80后女詩人。2014年,因長詩《審判》,獲得“安子·2014年中國十佳打工詩人”稱號——這是一個由打工者自己設立的民間獎項。
2003年,劉麗華第一次來到廣東潮州,在一家電池廠做包板工。天氣炎熱,但工作時必須戴上帽子、手套、袖套和厚口罩。手套還得戴兩雙,一雙塑料的,一雙棉布的。四人一個小組,兩三分鐘內,完成6塊電池的組裝。
她以詩為志,記錄著工廠里發生的種種:“包板工J暈倒在機臺上/焊接手L的手被燙傷/汗水混著暗紅色的鉛粉、塵埃/像一條條細小的蚯蚓爬在他們臉上/爬進呼吸的更深處/無論發生什么,第二天他們總會回到機臺上/回到白熾燈下的屈從里……”
身體動作極其單調,思維卻極度活躍——工人詩人們處于巨大的撕裂與反差中。紀錄片導演吳飛躍因而發現,詩人們在現實與詩歌里往往截然不同,“(他們在)詩歌世界無比自由,現實性格卻往往木訥、不善表達”。
“它們顯得格格不入/落后,土里土氣/被拋置在那片輝煌之外/隱遁在那片霓虹燈的影子里……城市的夜空不再需要星星來照亮/城市的星星只有流浪,流浪……”這首《城市的星星》,是劉麗華最早的作品之一。
那時,她正在流浪。初中畢業后,她沒能考上高中,被帶到武漢一個親戚開的文印店打雜。她性格木訥,不久被勸退回家。拎著一只包,她離開文印店,無路可去,只好在武漢的大街小巷里游蕩著。
一位老工程師在湖邊遇到她,愿意聘她做保姆,將她帶回了家。老人的家里鋪了地板磚,有電腦電視,還有一架鋼琴。這些現在看來習以為常的裝飾,極大地震撼了她,“簡直就像皇宮一樣”。
她出生在一個漁民的家里。家境貧寒,常吃的是紅薯和土豆。最喜歡的衣服,是湖邊發洪水時,扶貧救災隊伍發的棉布外套。她曾在一家餐館洗碗,一個月一百五十塊錢。沒時間吃早飯,就拿顧客吃剩的包子塞進嘴里。早餐的辣油在手上糊了厚厚的一層,不得不浸在水池里緩解疼痛。
有一天,一位男同學拐到餐館后面上廁所,看見了穿著白色圍裙、一身濕透的她。這位初中時的好友很驚訝,確認是她后,兩人尷尬得再無交談。男同學考上了高中,她卻在和辣油、豬腸子斗爭。
那時,她最喜歡的書是路遙的《在最艱難的日子里》,寫一位農村貧困子弟戰勝饑餓、完成學業的故事。可惜,沒考上高中,她不得找尋另外的出路。
走出大涼山后,吉克阿優先后輾轉浙江嘉興、廣東深圳、北京、山東萊蕪等多地。從上世紀80年代起,彝族人開始往山東、廣東等地打工。一位在山東磚廠的兄弟,過年將2萬塊錢撒在大簸箕里,滿滿一筐,拿出來給大家看。他將磚廠吹噓得如天堂般美好——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小孩能干,婦女帶著小孩也能干。

左:來自四川大涼山的彝族詩人吉克阿優。圖/大象微紀右:來自四川大涼山的彝族詩人吉克阿優。圖/大象微紀2月2日,18名工人在北京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參加詩歌朗誦會。圖/大象微紀錄
阿優聽了心動,跟著去了山東。他第一次看見露天磚廠。一臺篩機一直在工作,第一眼卻看不見操作它的工人。他正疑惑著,發現篩機下一個泥土顏色的人影。沒有任何防護設備,只露出眼睛。受刺激的眼睛不停淌著淚,工人用舌頭一直舔著。“一個活生生的人,如今卻像雕塑一樣,只看得見嘴巴和兩條淚痕”,阿優震驚了。
切磚機由十幾歲的孩童操控,腳踩、手拉、推板,鋼絲斷裂時,小石子飛濺。一位父親抱住女兒,單手開著拖拉機拉磚板,換檔時就顧不上方向盤。押上兩條生命,每趟賺五角錢。無暇分身的母親們,將小孩兒放在地上一字排開地睡著。有車開過來,沒看見孩子身上蓋著的衣服,徑直軋過去……
“那時候我才意識到,我要把自己看到的、同胞遭受的苦難寫下來。要以一首首詩歌記錄我們身上被掠奪而去的青春與生命,留作我們為大城市建設中流下血淚的鐵證史記。”阿優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可他沒敢留在山東。這段經歷后來被他寫成詩歌《山東的黑磚窯》。
打工的彝人大多文化程度低,沒有獨立生存能力,只能抱團取暖。同一個工廠里,幾十幾百號彝族人往往是由同一個人介紹進廠的,這名介紹者便成了帶班、工頭,拿著兩份報酬——工廠招工獎勵和打工彝人身上的回扣。
這位工頭,在村寨里叫阿優是“親戚”,到了西昌就是“老鄉”,到了昆明成了“朋友”,到了廣東就稱民工了。發工資了,工頭拿走他4成“介紹費”、外加一成“管理費”。
一位彝族同鄉工傷去世,工頭出面解決,獲賠了一條黃牛和一百斤酒。
阿優憤懣不平,卻不知道還能用什么辦法維護權益。只能將這情緒訴諸筆端,成為一篇《寫給喪盡天良的彝族帶班人》。詩中,他形容工頭為吸血鬼,“未曾剪去的野心,飄落異鄉/荒亂的村莊、骯臟的土地上/瘋狂滋長,壓迫奴役/黑色皮膚的虎群。”
“每個打工者寫詩最主要的動機就是發泄自己的情緒,因為只有詩歌才不會辜負我們。”阿優說。在經歷諸多欺騙、隱瞞、坎坷之后,不滿、抱怨、憎恨,常常在打工詩人們的筆下不加節制、噴涌而出。
紀錄片導演吳飛躍本來希望,多表現一些他們色彩斑斕的生命,不必如此沉重壓抑。拍攝結束后,他不得不承認,這樣的預設是不成立的,“幾乎每個人都自覺地認為,自己生活在底層。可能會有一些色彩,但底色最重的,還是黑色、灰色。”
2014年11月,阿優第一次從浙江回到四川老家過年。彝族新年大多在農歷十月,莊稼收割完畢時。因為時間與漢族新年不同,每年底又是工廠最忙的時候,他很少能得到假期。
老家還是他離去時的樣子。木板夯土的墻,被煙熏黑的大門。三塊鍋莊石,圍繞著一個火塘。放餐具的柜子里,只有兩個彩色漆線的木斗、被火燙變了形的塑料碗。木床上,是一床破爛的被子和一件羊皮氈。
阿優呆不住了。火塘把整個家熏得黑黑的,被子也不例外。他第一次發現,這個家里有點臟。父親給他端來一盆湯、一盆肥肉,餐具是一個湯勺,沒有筷子。“這么肥的肉,怎么吃得下去呢?”離家多年,他的口味也在變化。
坐在火塘邊,父親告訴他,自己把黑頭巾纏好了,等他去世了就給他戴上。阿優不會纏復雜的頭巾,也不會吹彝族口弦了。說彝語時,時不時帶出一點漢語普通話。
“等我們老死了,也就沒有人會纏頭巾了。”父親抽了一口旱煙。阿優坐在一旁,默默不語。
“我謊稱自己仍然是彝人/謊稱晚輩都已到齊/但愿先祖還在/還認得我們穿過的舊衣”,阿優寫成《彝年》——像阿優一樣離開家鄉的彝族青年越來越多,以致于彝族新年舉行的反詛咒儀式上,走的走、散的散,一家人怎么也湊不齊。一個解決辦法是,誰不在,就放一件他的衣服替代。
彝族是阿優的精神故鄉,也是他的詩歌源流。其實,彝人天生有詩性的思維,在婚喪嫁娶等場合,常以五言或七言體的口語詩歌傳情達意。在家鄉時,阿優就以口才好聞名鄉里。如果一個姑娘在篝火舞會上坐著不動,阿優會調侃她,“像鍋莊石一樣,坐著就生了根,看不到花開,春天怎么來?”
在彝族民間,青蛙是智者的象征,救過人類,自己卻喝了一種藥水成了啞巴。阿優去了城市,寫下《我是一只失語的青蛙》。彝族崇尚黑色,阿優寫下黑螞蟻的意象,“第一個螞蟻發現了點什么,然后呼朋引伴地把其他螞蟻叫出來——這就是我們。”
如今,阿優稱自己為彝不彝、漢不漢的“后天文化雜種”。他希望自己的兒子多知道一些,但兒子出生在平湖,每次過年回四川就吃不下飯,嚷嚷著要回家。
“故鄉依然很遠/是一只走失的草鞋”,在工人詩歌云端朗誦會上,四川詩人唐以洪讀出《退著回到故鄉》。迫于生計遠離的故土,是所有打工詩人心中最甜蜜、最溫情、最滄桑、最心酸的所在。
對劉麗華來說,她的故鄉已然不復舊日模樣。她成長在湖北農村一處湖邊,自小跟著父親打漁,“凌晨一點多起床,江面黑漆漆的,只有星空下的漁火點點,特別美麗”。有時候,父親還會把魚切成魚片,放進棉布裹成腰帶,特意帶回來給她吃。
然而,當她出走成為打工者后,這片湖被賣給一個大型企業開發,父親也從自給自足的勞動者變成了從事苦役的漁業工人。父親也離開了家鄉,湖北、江西,四處捕魚。更讓劉麗華憂心的是女兒,“她屬于沒有故鄉的一代人”。女兒出生在廣東,2歲時隨她輾轉江西,4歲時來到浙江。有人問她,你是哪里人?女兒吱吱唔唔,不知道怎么回答。
后來,她寫下《村子空了》,紀念那回不去的故鄉:“一個轉身、回眸/村子就空了/村子里的風總是很大/在空地上翻滾嚎叫/像一個疼痛的人/不能停止的呻吟”。
生而貧窮,是劉麗華需要面對的命運。上技校時,她一個月花不到50塊錢。平時用酒精爐煮面條,時間長了嘴巴淡得沒了味;想吃飯了,就出7角5分錢,和另一位女生合買一個素菜,紅蘿卜、綠豆芽或包菜。
直到現在,她還不習慣走進那些奢侈的商場。
如今,她和丈夫、女兒住在浙江長興一家企業的家屬宿舍里。一室一衛一廚,鋪著她曾夢想過的地板磚,電腦電視冰箱等家用電器都有。靠著丈夫的收入,一家人衣食無憂。她已經逃離了童年那般的困窘,卻讓她更揪心:父母仍在貧苦中掙扎。
她曾去過父親離家打漁的地方。一間小平房,木板和磚頭砌成床。灶里的饅頭發了霉,蒼蠅飛來飛去,父親卻毫不在意,隨意拿了一個咬進嘴里。在工地,一枚鐵釘穿透了父親的腳掌,父親用滿是灰塵的手拔出了那枚鐵釘,卻舍不得花錢打針。
這些故事,她都寫進《審判》里,“生活這枚堅硬的核/它選中了父親的腳掌”。
她常常覺得這是自己的錯。沒有能力,不能多幫助父母一點兒。然而,技校學歷、一個6歲孩子的媽媽、工廠經驗,眼下她只能顧及自己。
詩歌發表的第一筆稿費,是10塊錢。她用來買了菜。慢慢稿費多了一點,30、40塊錢。經濟窘迫時,她偶爾會對自己的詩作發脾氣,“寫這個東西一點用都沒有!只是安慰自己,安慰不了一點人間的苦難!”
說這話時,她的神情有些決絕,有些悲傷。
與現實狠狠遭遇的工人詩人們,往往非常清楚:沒有詩歌,這個世界將照樣運轉。詩歌是精神生活的奢侈品,而非物質世界的必需——不是所有人都懂得詩人們的語言。
阿優第一篇作品《工廠的夜有些黑》,發表在《打工詩人》雜志上。他欣喜若狂地拿給工友們看,老板不太高興,告訴他,“其實每個工廠的夜晚都是這么黑”。阿優問他,你懂不懂詩?
另一位打工詩人烏鳥鳥,曾揣著稿紙去人才市場應聘。他戴著黑框眼鏡,背著雙肩包,告訴雇主們,自己想申請的職位是:叉車司機和內刊編輯。他甚至向對方念起詩作:“母袋鼠趕緊將后代/摟于懷中……”一位穿著白色襯衣的中年男人壓根沒耐心聽完:“我這里不需要寫詩的!我是搞物流的,我是賺錢的!”
90后的許立志最終選擇跳樓,逃離這個他無法甩脫的殘酷現實。
“做一個詩人必須要有很強大的內心。”吳飛躍導演感慨道。他曾跟拍一位去網吧寫詩的詩人郭金牛。有人經過,問他是老板嗎?吳飛躍回答,這是很有名的一位詩人,作品被翻譯成外語出版。那人完全不感興趣,笑笑就走了。
阿優對這樣的處境不以為意。詩歌已經給了他很多,“只有在詩里,我才活得人模人樣。”
貧窮與傷害,在他身上烙下自卑的印跡,如影隨形。打工時,他很少與陌生人搭話。因為沒有暫住證,有一段時間,他像躲貓的老鼠一樣晝伏夜出,擔心走到哪里都被逮去審問,“好像我的臉上烙上壞人的識別碼一樣”。
然而,從2012年發表第一首詩作起,他的人生有了些許變化。他成為平湖市林埭鎮的文聯會員,也是平湖市新居民文藝團文學組組員。因為要見市領導,他從地攤上花了10塊錢買了件西服,之前他因穿著而被攔在一些高樓的門外。
世面見多了,他發現自己仍然處于社會底層。他仍然在一家服裝廠,每天工作15個小時,為了掙到150塊錢。一家人租住在鎮子邊緣的一間平房里,十多平方米,每月房租110塊。
“不過,已經沒有什么比童年生活更糟糕的了。”阿優告訴自己,他仍是一個幸運兒。
不論是他,還是劉麗華,打工詩人們仍在寫作——寫他們的失意,寫這個撕裂的時代下,毫無詩意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