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向布拉特后背的一槍

顏強

6月2日，距離第五次當選國際足聯主席僅僅4天時間，布拉特即突然召開新聞發布會，宣布將辭去國際足聯主席的職位。圖/IC 圖片編輯/陳俊丹

79歲的布拉特離開講臺的背影里，應該有一支槍管冒出了絲縷輕煙。

布拉特終于辭職，更準確地說，是宣布辭職而暫不離職。他至少還會堅守半年，直到國際足聯緊急大會籌備到位，明確未來一屆主席選舉流程之后，他才會離去。只是在連任成功之后不到一百個小時，執掌國際足聯17年的主席宣布辭職，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又太詭異。

209個國際足聯成員國或地區的代表，大多數剛剛從蘇黎世回國，卻聽到了布拉特艱險獲勝之后主動辭職的消息。133個投票支持布拉特的成員單位當然大失所望，這當中包括中國。另外73個投票反對布拉特的成員單位，盡管他們未必都支持約旦的阿里王子，但同樣會感覺索然無趣。大家不遠萬里來到蘇黎世，見識了美國聯邦調查局（FBI）和瑞士警方的聯合行動，對國際足聯進行揭黑和羞辱，也見證了布拉特在西方巨大的輿論壓力下，強悍固守陣地，最終以明顯優勢擊退歐足聯推選出來的傀儡阿里王子。

獲勝之后的布拉特，在講臺上揮舞雙臂，振聲呼喊：“Lets go FIFA！ Lets go FIFA！”這樣的場景雖然有些滑稽，但多少還體現出了他捍衛權位，希望繼續強化國際足聯力量的決心。

都說權力讓政客更年輕，選舉獲勝那一瞬間的布拉特，看上去比他實際年齡小十歲。誰能想到，不到一百個小時后，他就會從主席位置上卸任。他離開講臺的步履和背影，蕭索疲憊。

背后一槍是誰開的？

瑞士人塞普·約瑟夫·布拉特，以超強的生命力聞名國際政治界，從擔任國際足聯秘書長至今四十年，經歷過太多公關丑聞、危機乃至司法挑戰，但總能全身而退。在他努力推廣并且獲得成功的國際足聯全球化進程中，他精心設計的利益均沾體系，讓他在國際足球的權力架構里，處在一個無可戰勝的位置。

2014年深秋，筆者曾經邀請國際足聯副主席、歐足聯主席普拉蒂尼來北京短暫訪問，閑聊時說起國際足聯主席競選，普拉蒂尼明確說：“只要布拉特還在主席位置上，我就不會去參加競選……我在歐足聯還有工作沒完成，同時，只要布拉特不退出，就沒有人能戰勝他。”

普拉蒂尼在2007年打敗約翰松后入主歐足聯，和布拉特有過一段攻守同盟的蜜月期，可不到三年就關系疏遠，最終成為敵人。5月27日， FBI和瑞士警方在蘇黎世湖畔清晨出擊，現場抓捕7名有貪腐嫌疑的國際足聯高官。一天之后，普拉蒂尼以為這是一個機會，專程去到布拉特在蘇黎世國際足聯總部的辦公室，和布拉特直接面談。當時普拉蒂尼還想以老朋友的身份，建議布拉特主動宣布辭職、保留顏面，這樣他爭取說服阿里王子，給布拉特保留相應的位置和退休待遇。對于布拉特而言，這種勸告等同于威脅，他完全不接受。

一天之后，布拉特戰勝了普拉蒂尼支持的阿里王子，在講臺中央振臂高呼“Let's go FIFA！”只是這Let's go一語成讖，FIFA還沒來得及前進，布拉特卻已經go了。

是美國人在背后開出了一槍，精準而致命，讓布拉特不僅不敢再戀棧不去，還開始擔心他會否被美國執法機構直接帶走調查，甚至有可能被提起公訴。

因為美國人掌握了更多證據，這些全都是國際足聯世界杯貪腐的證據。在這波震動世界的蘇黎世湖畔抓捕新聞中，大多數媒體報道都將原因引向2018俄羅斯和2022卡塔爾世界杯兩次申辦過程中的貪腐嫌疑。美國司法部部長對國際足聯“制度化腐敗”的指控，也沒有指向其他世界杯。然而當布拉特連任成功，看上去風波似乎稍微平靜一點的時候，更多證據被媒體公開報道，2010南非世界杯同樣存在申辦過程中賄選的可能。2008年，由國際足聯總部支付給中北美及加勒比海足聯（CONCACAF）的1000萬美元款項，被嚴重懷疑為國際足聯總部代表南非政府，向CONCACAF當時的兩大貪腐巨頭杰克·華納和查克·布雷澤收買選票的黑金。

這1000萬美元的疑團，在主席競選之前就已經被拋出，布拉特兩次在被問及此事時，矢口否認自己和這潛在的賄買選票有任何關系，也否認他最重要的助手、國際足聯秘書長法國人杰羅姆·瓦爾克與此事有任何關聯。布拉特連任成功后，6月3日周二的午間，一封郵件在全球社交媒體上瘋狂傳播，這正是瓦爾克在2008年發出的，證實了他不僅知道這1000萬美元的周轉，還在詢問轉賬的時間細節——瓦爾克必定是知情人，而布拉特同樣不可能不知道這賄選真相。

這封郵件，便是射向布拉特后背的致命子彈。當這封郵件出現后，布拉特大勢已去。雖然周二一早他還斗志昂揚地來到辦公室，“領導大家深化改革”，但郵件證據出現后，布拉特立即詢問國際足聯法律顧問維里格，確認自己不可能再被洗清嫌疑的情況下，他終于做出了這個艱難而又容易的決定。

6月3日下午，布拉特給家人和最親密的朋友打了一圈電話，然后又給國際足聯旗下6個大洲足聯的領導打電話——這當中應該包括普拉蒂尼。同一時間，國際足聯倉促地通知在蘇黎世的各家國際媒體，確認馬上有新聞發布會要召開。

不到一個小時之后，簡短的辭職聲明發表完，布拉特沒有給媒體任何提問的機會，轉身走向講臺后方的一張小門，由此退出舞臺的中央。

布拉特出局后，誰來保護他？

FBI是否直接與布拉特有過接觸？真相的細節尚未完全曝光，但大勢所趨的情況下，布拉特無力再堅持他的主席權位，也無力對瓦爾克這個犯了太多錯又為他扛過太多雷的助手提供更多保護。他連親手挑選和扶持一個主席接班人的機會都沒有，這一點，他遠不及他的前任、巴西人阿維蘭熱。沒有接班人，不僅僅意味著自身的政治影響和思維，無法在未來延續，更意味著離職之后，政治保護將會消失——倘若繼任者是政治對頭的話，掘墓鞭尸的可能性完全存在。

布拉特在擔任國際足聯秘書長的23年時間里，對“老板”阿維蘭熱畢恭畢敬、言聽計從。1998年，阿維蘭熱以84歲高齡從他占據了24年的主席位置上退休時，極力為親手挑選的接班人布拉特保駕護航，布拉特這才戰勝瑞典人、前歐足聯主席約翰松。此后十余年，布拉特也的確竭盡所能，保護著阿維蘭熱。近十年，國際足聯各種丑聞不斷被揭開，直到2010年前后，國際運動休閑集團（ISL）破產黑幕被發掘、阿維蘭熱曾經收受巨額賄賂的事實成為鐵證后，國際足聯才不得不取消這位曾經的“帝王”國際足聯名譽主席頭銜。

布拉特之后，誰來保護他？如果沒有親手挑選的接班人，完全離任后，更多黑幕被FBI、被英國媒體不斷引爆，布拉特只怕獨善其身的可能性都不存在。5月29日還在高臺之上振臂高呼的國際足聯主席，難道轉眼就有可能變成階下囚？

下一任國際足聯主席，已經成為了一個巨大的懸念。所有參選過這一次競選的人，從阿里王子，到荷蘭足協主席范普拉克，到費戈，到布拉特前助手香帕尼，再到鬧劇般由博彩公司贊助支持參加競選的吉諾拉，都在表示“觀望”——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然而這些人都缺乏說服力，哪怕得過73票的阿里王子。那個不愿意登臺的普拉蒂尼，名望最高，然而歐足聯主席也有污點，那就是2022世界杯申辦過程中，他持公開支持卡塔爾的態度。雖然普拉蒂尼力挺卡塔爾，主要原因是當時法國總統薩科齊和卡塔爾政府的親密合作，但卡塔爾在2022申辦過程中，擊敗的是志在必得的美國，而又正因為這樣的失敗，美國才加大了對國際足球貪腐現象的調查，才有了“過去4年FBI鍥而不舍的深入調查”——2018和2022兩屆世界杯申辦的投票時間，正是4年前的2010年年底。

曾經的候選人、潛在候選人如普拉蒂尼，沒有一個是布拉特的盟友。雖然如今的布拉特也沒有時間來培養一個對自己忠誠的接班人了，但他在亞非拉美地區的影響力依舊存在。精明的候選人，如果能在布拉特此刻最低潮的時候，與他合作成功，繼承下布拉特仍然非常可觀的殘存政治力量，問鼎國際足聯的可能性會大幅增加。

只是布拉特依舊會孤獨地離去，不論他為國際足球做了多少全球化推廣的貢獻，貪腐與黑箱操作黑幕，都讓這個全球足球管理機構名聲太不干凈。他的政治遺留影響也很可能被清算，其中最危險的，便是2018和2022兩屆世界杯的主辦權，會否發生變更。

俄羅斯和卡塔爾世界杯危險？

在布拉特宣布辭職的第二天，負責國際足聯財務統計和監督的獨立人士斯卡拉就對瑞士媒體說，如果有確鑿證據，證明俄羅斯和卡塔爾在各自申辦2018及2022世界杯過程中，存在賄選等貪腐現象，“那么國際足聯必須取消這兩個國家的世界杯主辦權，重新選擇這兩屆世界杯的主辦國家”。

FBI的深入調查、英國《星期日泰晤士報》在6月7日新一波連篇累牘的轟炸，指向的都是世界杯主辦權。過去兩年，轟炸的目標更集中于2022卡塔爾世界杯，以《星期日泰晤士報》2014年6月1日17個整版“痛打”國際足聯及2022卡塔爾世界杯為第一高潮，此時，距離巴西世界杯開幕僅一周的時間。湖畔抓捕事件和布拉特辭職之后，2018俄羅斯世界杯同樣岌岌可危。

FBI和英國媒體還將拋出多少新證據，尚未可知。6月7日的《星期日泰晤士報》提供的，還是他們曾經臥底采訪掌握的關于2010世界杯申辦過程中賄選的內容，其真相同樣可怕：當時有國際足聯執委直陳，最終執委投票時，摩洛哥比南非要多2票，可最終主辦權被“運作”給了南非;博茨瓦納的一位前國際足聯執委，更強調說：“我們都知道南非花錢收買CONCACAF的華納和布雷澤，國際足聯內部都知道，大家只是不出聲而已。”

連2010南非世界杯都是如此，2018和2022世界杯如何能保證干凈——證據出現的時候，恐怕就是這場國際體育政治海嘯的第三個高潮期。

卡塔爾和俄羅斯都堅持著自己的清白，或者說，堅持著自己“和其他人一樣清白”。2022卡塔爾世界杯的申辦委員會，骨干都是英國人——那些在許多國際機構效力過、非常熟悉國際斡旋和選票爭取的政治掮客。但是對外發聲時，卡塔爾還是恪守著伊斯蘭國教的謹慎。而俄羅斯傳出的聲音要更多，也更強硬。

普京是布拉特僅有的幾個盟友，他在譴責美國將自己的司法國際化，任意踐踏國際組織的權威地位。然而也有俄羅斯足球專家透露說，普京和布拉特之間的合作是最為緊密的，例如為了爭取2018世界杯的主辦權，普京給了國際足聯在俄羅斯幾乎絕對的免稅權限，連國際足聯所有工作人員，進出俄羅斯都不受外匯限額的限制。“這是布拉特在任何其他地區不可能享受的待遇。”俄羅斯同行加爾特告訴筆者。

這樣的頂級禮遇算不算賄賂？國際法規也解釋不清，因為不同的法規設立，有著不同的文化背景，和不同的民族及主權地區特色。美國社會對貪腐極度厭惡，同時美國作為主流文化國家，其價值觀輸出，總能輕松地在其他國家和地區實現潛移默化的影響。

一柄柄達摩克里斯長劍，在布拉特的頭頂、國際足聯的頭頂、卡塔爾的頭頂上擺動著，誰也不知道長劍何時落下。對布拉特開出那一槍的美國人，是這場國際足球海嘯的推手，也是最能影響局勢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