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迅雷
2014年12月3日是中國當代思想家、經濟學家、會記學家、歷史學家顧準辭世四十周年紀念日。顧準先生是中國提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理論的第一人,著有《希臘城邦制度》、《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顧準文集》、《顧準日記》、《顧準自述》等,對革命勝利后所遇到的問題進行了進一步地思考和探索。先生不僅為我們留下了他的著作和思想,更重要的是,他為我們留下了一種卓爾不群、獨立思考的精神。(《聯誼報》)
顧準是被上帝吻過大腦的人。“地上不可能建立天國,天國是徹底的幻想;矛盾永遠存在,所以,沒有什么終極目的,有的,只是進步。”在那個黑暗的年代,僅此一語,就能驚天地泣鬼神。“今天當人們以烈士的名義,把革命的理想主義轉變成保守的反動的專制主義的時候,我堅決走上徹底經驗主義、多元主義的立場,要為反對這種專制主義而奮斗到底!”如今我們都已知道專制獨裁是人類最大的反文明,而顧準在1973年就發出了鏗鏘之語。在更早的1957年,他發表了《試論社會主義制度下的商品生產和價值規律》,提出“由企業根據市場價格的自發漲落來作出決策”,比一般人的認知早了三十多年,他是真正的“市場經濟第一人”。
顧準曾經“顧不準”。他是自覺走上革命道路的,在那條路道上,他都是以“失敗”而告終的。失敗的原因,有其個人性格的內因,也有體制環境的外因。然則,革命隊伍中的最終“失敗”——在“三反”運動中被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開啟了他的反思之路。赫魯曉夫秘密報告所產生的“幻滅”感,反右運動中被劃為右派的政治定論,最終使顧準把理論的反思和探索,看成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只可惜,思想者的“安身”注定是“安不了身”。
看看顧準“逢5”的年份,歷史的投影濃厚而清晰:1915年7月1日,在上海出生;1925年,十歲時小學畢業;1935年,二十歲的他參加了“一二·九運動”,加入了中國共產黨;1945年,三十而立的他在延安中央黨校學習;1955年,四十不惑的他又入中央黨校學習;1965年,半百之歲,他被第二次劃為“右派”,下放到北京郊區周口店監督勞動,沒人知道他會不會變成北京猿人;1975年,六十歲,他已經不在世上了,在前一年的12月3日,他因肺癌晚期病逝于當時的反帝醫院(協和醫院)。
2014年,即顧準辭世四十周年;而當年艱難出版的《顧準文集》,迄今也已二十年。顧準以一己之力,承載了一個時代的思想分量。
古希臘哲人柏拉圖的“洞穴”比喻,簡直就是顧準那個時代的現實:有一個很深的洞穴,洞口一條路斜向洞中,洞里有人被捆綁在洞穴底部,背向洞口,頭不能轉動,眼睛只能看著洞壁,壁上的投影影影綽綽。只有那個走出洞穴的自由囚徒,看到了以前自己所處的洞穴狀態……智者才能感覺到自己處于黑暗的“洞穴”,唯有走出“洞穴”才有光明的可見光。然而,當他走出一個“洞穴”后,又會發現自己處在另一個更大的“洞穴”中!勇敢的智者,又開始走出“洞穴”新征程——走出“洞穴”,擺脫“洞穴”困境,是唯一的選擇。
顧準,在著名學者、經濟學家、會計學家、歷史學家等一系列頭銜之上,“思想家”是其最準確的稱謂。蔣賢斌在《出走:顧準思想研究》一書中,以“出走”為核心意象,稱顧準的一生為“出走的人生”。顧準有兩次人生選擇,一是走上革命道路,二是走上反思探索之路,這構成了他兩次“出走”的人生。以“出走”擺脫“洞穴”困境,但與之相伴的則是磨難和孤獨。尤其是第二次“出走”,他遭受了常人難以忍受的苦難。為了度過苦厄、圖謀生存,他曾卑躬屈膝、唾面自干,亦曾坦白交代、努力新生……因此,顧準的反思和探索,是在地獄般更大的“洞穴”里進行的。
在匪夷所思、難以想象的逆境中,顧準孜孜矻矻,以獨立之思想從事學術研究;終其一生,顧準只顧真理,除此別無所求。顧準是用生命敲擊真理大門的人。他寧愿承受苦難,也要解決當下社會中的問題,提出自己的獨到見解,言人所未言。他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對古今中外的政治、經濟、歷史、文化、哲學的探索,真正做到了“究天人之際、明內外之勢、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這就叫里程碑。
人類還沒有真正走出“洞穴”。有形的墻推倒了,無形的墻還屹立著;有形的洞穴覆沒了,無形的洞穴還張著大口。這,正是我們紀念顧準辭世四十周年的意義所在。
【原載2014年12月4日《聯誼報·讀書》】
題圖 ? 劫后亦能重生 ? 豐子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