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夢唱片屋

池薇曼

將那些珍貴的夢境，一一刻錄于唱片盤里，播放成世界上最獨一無二的動人旋律。

Chapter 01.

將夢境刻錄成唱片的神奇店鋪

午休時分的教室，稀稀拉拉幾個人懶散地趴在桌上小憩。立夏將至，窗外幾株苦楝樹花團錦簇，如云似霧，微風(fēng)調(diào)皮地跑過，地面鋪上一層薄薄的紫白色花毯。

明雪愉悅地閉著眼，傾聽微風(fēng)與花樹搖曳的旋律。

這個世界充滿著美妙的旋律。在明雪耳中，走廊上紛沓而過的腳步聲，清晨飛鳥悅耳的鳴叫聲，看書時翻動紙頁發(fā)出的“嘩嘩”聲，甚至水龍頭里奔騰而出的流水聲……世界無時無刻不在演奏，旋律也無處不在。

骨節(jié)分明的手輕敲木桌邊緣，少女睜開眼，發(fā)現(xiàn)班長薛沐風(fēng)站在她面前。

“今天放學(xué)后，明雪同學(xué)有時間嗎？你很喜歡音樂吧，我經(jīng)常看到你站在圖書館的唱片區(qū)聽歌。突然邀請你有點冒昧，我也喜歡音樂，而且我知道一個可以免費聽唱片的店，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放學(xué)后我們一起去吧。”

薛沐風(fēng)是典型的領(lǐng)袖型人物，身邊總圍繞著一群人。明雪對音樂以外的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因此，薛沐風(fēng)會注意到在班上存在感等同于幽靈的她，著實令她意外。

等她回過神來，已經(jīng)跟著薛沐風(fēng)站在一家唱片屋門外。

薛沐風(fēng)推門而入，風(fēng)鈴聲悅耳，他熟絡(luò)地朝柜臺上坐著的店員打招呼。

“這是我的同班同學(xué)，叫做明雪。”

真是間很精致的唱片屋，明雪暗想。巴洛克風(fēng)格的裝修，暗紅色的唱片架子林立，黑膠唱片機播放著悠揚的布魯斯，低沉的音樂令人心曠神怡。

明雪一直覺得，唱片是人類最偉大的發(fā)明之一。將動聽的音樂刻錄下來，隨時隨地都能聽到，還有什么比這更美妙的呢？

架子上的唱片封面五光十色。她在店內(nèi)逛了圈，發(fā)現(xiàn)唱片不僅按藝術(shù)家名字的拉丁字母擺放，還區(qū)分了國籍和年代等，甚至細心地貼了對作曲家的介紹和入門推薦曲目，就算是鮮少有人問津的盒裝磁帶區(qū)，也打掃得一塵不染。看得出，經(jīng)營者分外用心。

“你叫明雪是吧，我的名字是畢夏行。在你看來，夢境有著怎樣的旋律呢？”

柜臺的男店員不知何時站在了明雪身后，他深藍的眼眸宛若深海，聲音很好聽。總覺得他的面容似曾相識，可是細細回想，卻又想不起他的名字。

“夢境的旋律？”

至今為止，她所捕捉的旋律，都是實際存在的聲音。像夢境這么虛無縹緲的事物，真的有旋律存在嗎？如果有的話，那她倒想要傾聽一番。

畢夏行像聽到了她的心聲般，勾起唇角淺笑。他用手指輕敲木架子的面板：

“夢確實有旋律。我聽沐風(fēng)說，你似乎能捕捉到現(xiàn)實世界的旋律，難道你就不想聽聽，人的夢境究竟會演奏出怎樣的旋律嗎？”

少年說的話她聽不懂，卻隱約覺得會很有趣，夢境的旋律，光是想想就很美好。

“我想聽，但是要怎樣才能聽到？”

在一旁沉聲而立的薛沐風(fēng)似乎松了口氣，他走過來，朝明雪伸出手：“如果你愿意成為‘調(diào)律師的話，歡迎你加入我們，一起編織夢境的音樂。作為報酬，這里所有的唱片你都可以隨便聽。不壞的交易吧？”

調(diào)律，就是為夢境命名，賦予夢境以主旋律，是將夢境刻錄成唱片最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

“我真的可以做到嗎？”

薛沐風(fēng)明顯比她本人更自信：“該賦予夢境怎樣的旋律，如果是通曉現(xiàn)實世界的旋律的你，一定沒問題。要知道，夢境往往來源于現(xiàn)實。”

這些聽起來有些天馬行空的話語，不知為何，明雪卻想要去相信。長久以來，她聆聽過太多扣人心弦的旋律，可惜它們?nèi)嫁D(zhuǎn)瞬即逝，空留余韻縈繞耳邊，時間久了，莫說回味，連回想起那一刻的感動都困難。

她毫無來由地篤信，如果夢境有旋律，一定是前所未有的天籟之音。

Chapter 02.

舊年夢境里那初遇時的絕唱

明雪單調(diào)的生活，有了些許改變，就像往舒緩的鋼琴樂里，加入激昂的小提琴伴奏，或者說是沸騰的鼓點，也可能是扣人心弦的吉他。

放學(xué)后，或者其余空閑的時間，她基本泡在唱片屋里聽音樂。

唱片屋的生意不錯，偶爾，會有一些慕名而來，要求刻錄專屬“夢境唱片”的客人。

水果茶的香氣飄散在空氣里，坐在畢夏行對面的，是一位大學(xué)生模樣的青年。本次的委托人看起來有點不安，畢竟，將夢境刻錄成唱片，怎么聽都是天方夜譚。

背景音樂是舒緩的輕音樂，喝了一口茶，委托人才緩緩開口。

“下周是我奶奶的九十大壽，爺爺在她年輕時就去世了，她獨自將我父親四兄弟拉扯大。爺爺年輕時，曾是地方劇團的有名演員，他和奶奶就是那時認識的，奶奶說過，她經(jīng)常會夢見和爺爺相遇的場景。她的老年癡呆癥發(fā)作越來越頻繁，所以……我想在她徹底忘掉爺爺前，幫助把她的夢境保存下來。”

諸如此類的委托數(shù)不勝數(shù)，畢夏行通常會聽完委托者的話，再看是否接下工作。

夢境刻錄有3條絕對的規(guī)則，一是接下的委托必須完成；二是對夢境的內(nèi)容絕對保密；三是委托者拿到夢境唱片后，必須消除掉他的記憶。

畢夏行是夢境刻錄師，他負責(zé)用名為讀夢鏡的神器，將夢境轉(zhuǎn)換成音樂刻錄進唱片里；而薛沐風(fēng)是采夢師，他將使用夢扉之筆，開啟連接往夢境空間的門扉。

通常，薛沐風(fēng)會將采集到的夢境內(nèi)容，交由畢夏行進行刻錄，最后由調(diào)律師賦予夢境以主旋律，夢境唱片就此誕生。說是夢境，但也僅限于和過去記憶有關(guān)聯(lián)的夢。

“你的委托我接下，請在這邊的紙上簽名，付完定金后，下周一準(zhǔn)時來取唱片吧。”

接下委托后，首先就是采夢師的工作。

一個多月來，明雪所要做的，不過是聽聽成品的夢境唱片，憑借那些旋律給她的印象，為唱片命名，有點像畫龍點睛的工作。

畢夏行說她做得很好，而委托者們看起來也的確都很滿意。但她并不知道，那些旋律在別人耳中聽來，會浮現(xiàn)出怎樣的故事。

“可以帶上我嗎？我也想親身感受一下他人的夢境，這樣的話，或許能更準(zhǔn)確地表達出夢境的主旋律。”

薛沐風(fēng)有些拿不定主意：“夢境里的不確定因素太多，你說不定會受傷。”

“讓她去看看不是很好嗎？要是遇上危險，我會斬斷夢域強行將她帶回來。”

和溫柔的薛沐風(fēng)不同，畢夏行明顯是采取放養(yǎng)的態(tài)度，他從不過多要求明雪，似乎是希望她自己來領(lǐng)悟。多虧他，明雪才能輕松地為夢境唱片命名。

見他這么說，薛沐風(fēng)終于同意帶明雪進入夢境。

用夢扉之筆開啟夢域之門后，出現(xiàn)在面前的，是被溫暖光芒所簇擁的蜿蜒夢徑。夢徑能通往各種人的夢境，采夢師能從縱橫交錯的夢徑中，準(zhǔn)確找到特定的夢境。

他笑笑說，靠的是采夢師的直覺。

夢境如陳年的默片。戰(zhàn)亂的動蕩年代，尚是妙齡少女的阿青，在劇團幫工補貼家用，她對劇團的演員一見鐘情，閑暇時就偷偷躲在角落聽他唱戲。一曲戲終了，臺下的觀眾掌聲雷動，臺上輝煌的他遙不可及，她只能默默投以戀慕的視線。

所有初遇，都難以預(yù)料到未來。阿青后來和演員相識相戀，還建造了幸福的家庭……雖然，這些幸福的未來，并沒有出現(xiàn)在此刻的夢境里。

明雪給唱片取名“初遇”，這個詞，她覺得最契合夢境的主旋律。

委托人拿到夢境唱片后，與委托有關(guān)的記憶都會消失。瞞著其他人，明雪跟蹤那位大學(xué)生，悄悄記住他奶奶住的療養(yǎng)院。

她去過那里幾次，偶然有一次，和風(fēng)麗日，老人坐在樹蔭下，聽孫子給她播放唱片。

明雪不知道，老人聽見的是怎樣的旋律。或許是錯覺，她遠遠地看見，隨著溫柔的旋律，有晶瑩如鉆石般的液體，沿著老人粗糙如松樹皮的臉頰緩緩滑落。

歲月是一首絕不回放的歌，老人有沒有再次聽到舊年夢境里初遇的絕唱呢？

Chapter 03.

你的夢境會有著怎樣的旋律

這天放學(xué)后，薛沐風(fēng)要留下來幫老師做事，明雪獨自先去唱片屋。

午后的陽光如蜂蜜般流淌，她在噴泉邊聆聽清爽的水聲，盛夏的燥熱，在水聲的沖刷下逐漸散去。推開唱片屋的門，明雪與店內(nèi)走出來的少女擦肩而過。

她怔怔地回頭，那少女的面容，和記憶里的小女孩重疊。

“怎么站在門口不動，你是打算當(dāng)門神嗎？我泡了檸檬茶，正好消暑和補充體力，最近天氣熱得讓人沒點干勁啊。”

畢夏行將客人用過的茶杯放進水槽，轉(zhuǎn)身到唱片機換了盤唱片，這次放的是古川本鋪的《Alice in Wonderwora》，夢幻而清新的同人音樂，向來是他的最愛。

明雪經(jīng)常猜不透他的想法，畢夏行鮮少出門，他應(yīng)該是和他們年齡相仿，但他沒去上學(xué)，也沒聽說過他有朋友。不過她并不打算深入了解他，因為……她也沒有向他們敞開心扉。

“剛才的女孩子，是來買唱片的嗎？”

“她是來委托刻錄夢境唱片的。”畢夏行給新進貨的唱片寫推薦語，有意無意地問道，“委托有點奇怪，你要聽嗎？”

“委托內(nèi)容是要保密的吧？”

畢夏行豎起食指按在唇上，神秘地笑道：“你是我們的同伴，沒關(guān)系的。”

直到跟隨薛沐風(fēng)進入委托者的夢境，明雪才確認，那少女確實就是她童年時代的玩伴之一，似乎是叫小汐。一般的委托者，都是把美好的夢境永遠留住，而那少女，卻試圖通過夢境來尋人。

夢里，天空是沉重的煙灰色，暴雨來臨前的天氣極其悶熱，成群的蜻蜓在公園邊的濕地上低空飛行，她和小伙伴們用網(wǎng)兜抓蜻蜓。這是他們經(jīng)常玩的游戲，比賽看哪一組捉的昆蟲最多，三人一組，少女的隊伍通常都是包攬第一名。

明雪發(fā)現(xiàn)，除卻少女隊里的一位小小少年，其他人的臉都很清晰，她看到了年幼時的自己，綁著沖天辮，穿著泡泡裙。

薛沐風(fēng)說，估計是那人對少女的潛意識造成的傷害較大，夢境做出了防御保護。

明雪的心一緊：“危險！”

人工湖邊有很多蜻蜓在點水，小小少年探下身去捕蜻蜓，他腳下一滑，掉進了冰冷的湖水里。她看到年幼的自己跟小汐在商量著什么，然后她跑開了，留下小汐在岸邊。

一團黑影席卷而來，將小小少年淹沒，站在旁邊的小女孩怔怔地呆在原地，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少年被那可怕的黑影吞噬……

“……雪，明雪，你沒事吧？”

滿頭大汗的明雪悠悠醒轉(zhuǎn)，發(fā)現(xiàn)薛沐風(fēng)正一臉焦灼地看著她。

適才在采夢的時候，他們遇上了夢境崩壞，明雪受到波及失去了意識。夢境崩壞是只有噩夢才會出現(xiàn)的危險情況，采集噩夢時，必須在伴夢結(jié)束、主夢開始后立刻撤退。明雪被夢魘所糾纏，沒能及時離開夢域，才會導(dǎo)致夢境崩壞。

“夢境已經(jīng)刻錄好了，接下來，就是你的工作。”

畢夏行將夢境唱片交給明雪。和以往不同，她并沒有立刻開始聽，而是沉默垂著頭。

“夏行，我們小時候……”

要不是那少女的夢境，她絕不會想起，其實，她很早就認識畢夏行。

小時候，住在同一個小區(qū)的孩子們經(jīng)常一起玩。有一次，他們在公園邊抓蜻蜓時，和她同組的小男孩落水了。當(dāng)時，別的孩子們都分散在四處，明雪慌慌張張地去找大人，而小汐則留在岸邊。等大人們趕到，少年卻不知去向，而小汐受到驚嚇，連續(xù)幾天都在發(fā)高燒。

警察將少年的失蹤斷定為人口拐賣案，那之后，明雪的父母搬家離開，她和少女就此失去聯(lián)絡(luò)。原來那天少年的失蹤，和那團黑影有關(guān)，但若是說出來，又會有誰信呢？

畢夏行依舊是淺笑，讓她完全猜不透他的真心。

“明雪，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深究的話，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和你不同，我之所以能成為夢境刻錄師，是因為——我不屬于現(xiàn)世，是夢境般虛無縹緲的存在。”

一旁的薛沐風(fēng)似乎早已知曉一切，發(fā)出幾不可聞的嘆息。

有好多的問題想問，她卻脫口而出：

“好想聽聽你的夢境，會有怎樣的旋律呢？”

在這神秘的唱片屋里，少年為那么多的人刻錄了珍貴的夢境，有關(guān)他的夢境，他卻只字不提，仿佛孤獨的旁觀者。

Chapter 04.尾聲

這次，明雪為唱片起的名字叫做“尋君”。

她不清楚，拿到這張唱片后，小汐會露出怎樣的表情，又或者，她會回想起那小小少年的面容，將之與畢夏行相比較……世界那么大，今后她還會繼續(xù)追尋朋友的蹤跡嗎？

數(shù)天后，少女如約來取她所委托的夢境唱片。

她并沒有認出明雪是童年玩伴，拿著碟子付完錢后，就推門離開。

終于，明雪還是忍不住追了出去。

“等等！那張唱片的旋律，我覺得一定不會凈是悲傷……刻錄唱片的人，是懷著不希望你難過的心情去制作的，為唱片命名的人，也希望你能原諒自己……所以，請你不要哭泣！”

明雪說著連自己也覺得雜亂無章的話，對上少女茫然的雙眼，她知道，她一定是忘記了委托的事情。在她聽來，這張唱片的旋律，或許是一首無名卻異常熟悉的曲子，查遍世界的樂庫也找不到的，只屬于她的樂曲。

少女耐心地聽她說完，露出善意的笑容：“謝謝你，我知道了。”

世間萬物皆有其獨特的旋律，用心聆聽的話，你定會抓住那獨一無二的旋律。

“夢境也存在著旋律。悲傷的夢境就像舒緩而悠遠的Blues，亢奮的夢境就像令人振奮的Rock&Roll，天馬行空的幻夢則若華麗的Opera跌宕起伏，和親人有關(guān)的夢境或許是代代傳承的Folk……你難道不覺得很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