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色輸電塔和深綠樹海

池薇曼

輸電塔喜歡眺望大海，樹就為它造了一片樹海，哪怕深知它眼中所看到的，只有那片永遠到不了的海。

——在最近的距離，未必就會被重視。

Scene 0 1.

“夜幕降臨，連綿的樹海變成倒過來的群青色夜空，從輸電塔的塔頂，總是能看到你窗戶透出的一盞燈火，我想，那會不會是遺落在人間的星子。”少年伸手指向山頂，夜涼如水，他的聲線沾染了星光的薄涼，“你聽說過輸電塔的傳說嗎？”

杜銀雪的夢想，是去樹海外的世界生活。

少女上學前都沒有朋友。杜家住在林場內，深綠樹海綿延萬頃，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是蜿蜒如銀蛇的盤山公路。林場偶有拾荒者或踏青游客來討水喝，卻鮮有和她同齡的孩子，她了解外面世界的途徑，只有書本和電視。

樹海間建有一座座銀色輸電塔，歲月在塔身化作銹跡斑斑的痕跡，它們隨山勢高低起伏，平行的高壓電線是天空描繪的五線譜，被輸電塔所接續，去往海天相接的遠方。

起風時，樹海深處傳來陣陣松濤聲，輸電塔宛如一朵朵漸次綻放的銀色睡蓮，在窗口嵌成一幅寧靜的風景畫。

她羨慕輸電塔，即便和她一樣被困在樹海，仍有遠方的朋友，為它將夢想延續下去。

暑假的開端，杜銀雪瞞著父母，和同學去看一部新上映的電影。

少女很少外出，電影散場，盛夏的白晝漫長，她和女同學一起去逛飾品店，去冷飲店吃冰激凌，還去了購物廣場看衣服。不過是些簡單的事情，對她來說卻很新鮮。

暮色降臨，她才騎自行車沿盤山公路匆忙地往回趕。

樹海的氣息隨風拂過臉頰，少女騎車翻過開滿野菊花的坡道，太陽落入地平線，枯葉堆積的樹海，透出星點銀色光芒。

杜銀雪把自行車停在路邊，往光源走去。

撥開瘋長的雜草叢，昏暗的森林豁然開朗，輸電塔前的林地上盛開著一大片銀色睡蓮花，和風吹拂，通透的睡蓮花瓣舒展，如夢如幻。

樹海間回蕩著哀切的二胡聲，睡蓮花的銀色光芒，跟隨樂聲的旋律忽明忽滅。

少女受蠱惑般，往花田走過去。

就在她伸手觸及銀色睡蓮前，夜色里的樹海消失，少女落進了冰冷幽深的大海里。眼見海水漲過她的胸口，呼吸變得困難，杜銀雪慌亂不堪地掙扎起來。

“振作點，拉住我的手！”

水面傳來似曾相識的聲音，杜銀雪本能地伸出手求救，一只溫暖有力的手拉住她，將她從沼澤般的海里拉出來。

將少女救上來的，是懷抱二胡的黑發美少年。他穿著白色外衣和運動褲，五官精致而不顯陰柔，裝扮和古老的森林格格不入。

杜銀雪好一會兒才緩過來：“我這是在哪里？”

此刻，她和少年懸空坐在海面上，月色皎皎，銀色睡蓮花漂浮在四周，星空倒映在夜晚的海面。她剛才明明是在樹海里，怎么突然到了這里？

少年隨手摘下一朵銀色睡蓮，花在他手中化作一灘晶亮的水。

“這個空間，是銀色睡蓮制造的幻覺，等花謝時，我們就能回到原來的世界。”

“幸好是幻覺，謝謝你救了我。”少女松了口氣，剛才即將溺水的恐懼還無比真實，“你一個人在這里拉二胡不會害怕嗎？”

“你才是，難道在深山老林里遇到人不害怕嗎？”杜銀雪搖頭，遇到少年后，她恐懼的心不可思議地安定下來。

云遮蔽了月亮，包圍他們的海水逐漸退去，還原成繁茂的樹海，那些銀色睡蓮如曇花一現，凋謝成一灘灘晶亮的水，沒入地面蒸發消失。

Scene 0 2 .

救下她的少年叫做煌海，是水神的后裔。

林場所在的樹海，在遠古時期曾是海洋，屬于水神界和人間的交界處。歷經無數年月，海洋化為山脈，地下仍埋藏有遠古的水脈遺跡。剛才的銀色睡蓮，就沉睡于地下水脈里。

銀色睡蓮是來自水神界的植物，被尊為水神界的神花，擁有特殊能力。

少年煌海的使命，是看守地下水脈里的銀色睡蓮。它們會在夏天蘇醒，制造出幻覺，煌海在花謝前，都要守在附近，防止有人因銀色睡蓮制造的幻覺受到傷害。

“這世界上，愈是美麗的事物愈是暗藏殺機。你以后不要夜晚一個人出來，很危險的。”

“謝謝你的提醒。不過，水神界真的存在？”杜銀雪在家里的書庫藏書中有類似的記載，她興致勃勃地問道，“你是怎么從水神界來到人間的，入口在哪里呢？”

煌海伸手指向她身后：“那邊。”

少年所說的入口，竟然是一座銀色的輸電塔，在月色下恍若童話森林里的城堡。

杜銀雪 “撲哧”一笑：“你是指輸電塔？騙人的吧。”

少年往輸電塔走去，在他伸手觸及塔身時，空氣如卷軸般扭曲開來，煌海走進去，蒸發般消失在她的視線里。

騎自行車回到家，杜銀雪被父母訓斥了一頓，她吃過晚飯回房間，推開窗戶發呆。

少年的存在，會不會是她的一個夢？

一連好幾天，杜銀雪都去輸電塔附近溜達，她快要放棄時，總算聽見那凄婉的二胡聲。

她欣喜地撥開雜草從，果然看到坐在草地上拉二胡的少年煌海。

“真好，總算見到你了。”

煌海沒有出聲，一曲終了，他才抬眼看向少女：“不是跟你說過，夜晚一個人出來很危險嗎？”

杜銀雪在他旁邊坐下，伸了個懶腰。

“我想見你啊。除了學校的同學外，我沒有其他朋友，爸爸媽媽要忙林場的工作。好容易放暑假了，我連個說話的對象都沒有。你呢？一個人在這樹海里難道不會孤單嗎？”

我們都是獨立的個體，因而是孤單的存在，都在渴求有誰的陪伴。

“孤單？也許會吧。”一個人生活得太久，就連孤單也會忘記。

少年繼續拉二胡，悠揚的樂聲在樹海間回響。

螢火蟲在樹影間飛過，柔和的光團在黑暗里飄舞。杜銀雙手雪托腮，自顧自地說了一大堆話。

和少年坐在一起，心情很自然地平復下來，連炎夏帶來的燥熱，也一同得到安撫。

“我在學校沒有見過螢火蟲，同學們都很好奇，螢火蟲是怎樣的生物。煌海覺得，螢火蟲像什么呢？”

“大概是像星星吧。當夜晚結束，就看不見星星和螢火蟲的光芒。”

“煌海見過真正的大海嗎？走出這片樹海，就是海岸。”

杜銀雪中學以來，讀的都是寄宿學校，每個月回家一次。

上學時，爸爸會開車送她去學校。走出盤山公路，迎面而來就是宏偉的防波堤，潮風的咸味撲面而來，碧海藍天，遠方的城市高樓若隱若現。

她喜歡城市熱鬧的生活，是因為被樹海包圍的林場太過安靜，總讓她害怕自己會消失。將來，她一定要考上大學，到樹海外面的世界生活。

“你不會消失，因為我會為你證明，你確實存在于此。”

煌海的話，讓杜銀雪心底的不安消散，她站起來跟少年告別：“明天你還會來嗎？”

“夏天結束前，我都會來。”

得到少年的承諾，杜銀雪有空時，就會去那座輸電塔前找他。

無論何時，只要她敲一敲輸電塔的塔身，少年就會從塔的另一邊來見她。

她跟煌海聊了很多外面的見聞，還問過他水神界的事情。煌海似乎不愿提及他的事，而是給她講了輸電塔和海的故事。

輸電塔孤單地矗立在深山里，它總是眺望著遠方的海洋，希望總有一天能長出雙腿，走到海邊。但是，無論怎樣祈愿，它只能遠遠地凝望那片海。長在輸電塔旁邊的樹知道后，努力為他長成了繁茂的樹海，深綠而廣袤，從輸電塔的塔頂俯瞰，就像真正的海洋。輸電塔很感謝樹海，卻依舊日復一日地眺望著遠方到不了的海洋。

少年給她這個故事時，露出略微悲傷的神色，杜銀雪想安慰他，卻找不到話語。

她對他的了解，還是太少了。

Scene 0 3 .

大暑以來，天氣日漸炎熱，房間里實在呆不下去，杜銀雪沿著樹影乘涼。不知不覺間，她又走到了輸電塔附近，對她而言，去見少年成了喝水吃飯般不可或缺的一件事。

煌海一反常態，早早就在等她，他讓杜銀雪閉上眼睛，牽著她往前走去。

“你總算來啦，今天真是熱呢，我帶你去一個涼爽的地方吧。”

不知往前走了多久，他們總算停下腳步，迎面而來的風十分涼爽，讓少女昏昏欲睡。

“到了嗎？”

“我從十倒數到一，你就可以睜開眼睛。十，九……一，可以了。”

少女睜開眼，眼前是一片開滿了白紫色小花的草地，陽光爛漫，草地儼然大自然織就的花毯。沒想到樹海深處，還有如此清新的地方。

“好厲害，你是怎么發現這里的？”

“秘密，接下來是施展魔法的時間。”

煌海打了個響指，從天而降迷蒙的雨霧，淋濕的花瓣在陽光的照耀下，虹光四射。

杜銀雪走進雨幕中，雨霧淋在身上分外舒服，因為暑熱而疲憊不堪的身體，淋過雨后，所有的細胞都變得有活力，頭腦也清醒起來。

“我用的是來自水神界的水，有凈化的作用。你不是說過，晚上熱得睡不著嗎？所以我想，這樣你會不會舒服一點。”

雨霧停歇，輸電塔上空綻放出一道彩虹。

杜銀雪的衣物被淋得濕透，水汽很快蒸發，她坐在草地上：“謝謝你，我感覺涼爽了很多。”

這一幕似乎在哪里曾看過，比起感動，內心更多的是無法言喻的難過。幸好，眼淚和雨水混在一起辨別不出來，煌海好心為她消暑，她怎么莫名其妙地哭了呢？

哭是因為不安吧，她總覺得，少年會突然和雨幕一同消失在她的生命里。

“怎么了？你今天好像不是很開心。”

“沒有，只是覺得這一幕有點似曾相識。”

煌海愣住，隨即俯身輕輕揉了揉她濕答答的長發：“那肯定是你的錯覺。”

他掌心的溫度，讓杜銀雪安定下來。

她和少年明明是暑假的開端才認識的，卻覺得從前就熟識，他們之間存在著一種默契，目前為止，從未有誰讓她產生過這種感覺。

“煌海，我喜歡你。”

少年沒有回應她的感情，他微笑：“我希望我們是朋友。畢竟，我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初次告白就此夭折，杜銀雪往回走，她很清楚，對少年的感情不過是她一廂情愿的想法。

她根本不理解他，說喜歡他，太過草率。

南方的夏天總是很漫長，還沒充分感受春天和秋天的氣息，梅雨悄然而至，蟬鳴和螢火蟲就會出現。但無論是多漫長的夏天，也總會結束。

她連續幾天沒敢去找煌海，暑假即將結束，很快就要返校。

杜銀雪第一次產生不想返校的想法，心亂如麻，她干脆在房間里整理行李。

在行李箱深處，她意外地找到裝著一疊照片的信封，有海，有街燈，有高樓，有游泳池……全是關于外面的世界。在信封的右下角，有淡淡的3個字：給煌海。

他們果然以前就認識，為什么煌海要隱瞞呢？為什么她會沒有關于他的記憶呢？

杜銀雪帶著照片去找煌海，她有好多疑問想問少年，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

“我在房間里找到一疊照片，留著也沒有用，想著送給你。謝謝你……陪我聊天，給我拉二胡。”她垂眉，將沉甸甸的信封塞給少年，“我后天就要回學校了。”

煌海接過信封。去年夏天，少女說父親給她買了相機，她會把外面的世界拍照給他看。她按照承諾帶來照片，卻遺失了當時的記憶。很快，她又將再度忘記他吧。

對他們而言，相遇，就是遺忘的開始。

Scene 0 4 .

少女大概不會知道，有關煌海的一切，只能在她的記憶里存在一個夏天。

這個夏天，是他們相遇到的第10個夏天。銀色睡蓮有消除記憶的作用，會將水神后裔的存在，從少女的腦海里抹除掉。每年夏天，她都會在這片樹海遇到他，夏天的尾聲，她離開樹海去往外面的世界，由于銀色睡蓮的作用，很快就會將他徹底遺忘。

即便如此，他仍會守候于此，等待下一個夏天的到來。

他總是從輸電塔內連接的水神界入口，凝望少女窗口的燈。山腳下只有她家的房子，他孤單時，就會想幸好還有她的陪伴。

杜銀雪曾經告訴他，她想考上大學，去海對面的城市生活。

她口中充滿對外面生活的向往，那是他到不了的世界。少女問起少年的夢想，他告訴她，他并沒有夢想。

對他而言，接近夢想的事，大概就是和她在一起，哪怕只是說些無關緊要的閑談。但他很清楚，她所看見的風景在他到不了的遠方，所以，她不會停駐于此。

她有猜到，他說過的那個故事的寓意嗎？

他就像是樹，在一個地方落地生根，就算為輸電塔造出一片樹海，輸電塔所向往的，也是遠方真正的海。

返校前，杜銀雪去跟煌海告別，他送給她一個水晶瓶。

瓶子里封存著幾片通透的銀色睡蓮花瓣，杜銀雪接過水晶瓶，努力朝他揚起笑臉：“謝謝你的禮物，對了，下次月假我還能見到你嗎？”

“抱歉，那時我應該不在了。但明年夏天，我還會來的。”

“是嗎？那么，明年見。”

煌海沒有告訴她，那幾片花瓣，能讓她在離開樹海后，有關他的記憶多維持一段時間。很快，銀色睡蓮進入休眠期，水神界通往人間的通道也將關閉，唯有等下個夏天，他才能來到這個有她的世界，再度與她相遇。

少年朝她揮手：“明年見。”

——哪怕明年，你將不再記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