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是海的舊疤

趙梓沫

Chapter 1.

精靈說，只要是你想要的味道，我們都為你實現。

Chapter 2.

微涼的10月，天空藍得純粹。

蘇檬走出碼頭，入目所及每一條街道都被香樟樹的綠色所覆蓋，似乎連帶著將人的心情也變得蒼翠一片。

蘇駱站在碼頭的對面，陽光從樹蔭里落下來的光點落在他的全身。看見蘇檬走到他面前，他伸手接過蘇檬拎在手里的行李袋，而蘇檬瞇著眼笑，乖巧地喊：“堂哥。”

踏進大門，意料之中在廚房看見已經開始準備的食材以及坐在客廳里的父親，蘇檬嘆了一口氣，每半年一次的考核又要開始了。

蘇家是島上出了名的美食世家，蘇檬的爸爸更是在國際上獲過多次大獎，到了一定年齡的蘇家子孫都會被送出島去進行廚藝學習，每半年回到島上進行考核，考核通過者可以向長輩提出自己的一個要求。

“蘇檬，過來。”蘇父看見站在走廊上的蘇檬開口說道。

蘇檬走上前：“爸爸。”

蘇父的表情柔和了幾度：“我前幾天接到老師的電話，說你今年的表現非常優秀。兩年了，總算有點進步了，好好休息兩天，3天后讓我看看你的成果。”

“是。”

Chapter 3.

熟練地切洗、翻炒，蘇駱站在料理臺前，微微挽著袖子，精致的食物便一盤一盤地出現在他的手中。服務員走進來再端出去，繼而進行下一道菜的制作。

蘇家在島上擁有一家民宅，招待客人的同時也是考核前的日常練習。蘇駱向來優秀，也擁有更多的關注。而現在的蘇檬不同，需要花更多的心思去學習，去練習，卻仍舊達不到他那樣的結果。

站在后廚的門口，蘇檬握緊口袋里的瓶子，眼眸沉得看不見光。

蘇駱抬頭看見站在不遠處的蘇檬，順勢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檬檬，要不要來試試，我今天也差不多該休息了。”

沉默了幾秒后，蘇檬點點頭，走上前接手蘇駱的工作，利落地處理食材，直至開火。蘇駱有些疑惑地看著遲遲沒有下鍋的蘇檬，剛想開口就被打斷了。

“堂哥，我不習慣有人看我做菜，能不能請你先出去。”雖說語氣禮貌，卻不是問句，是簡單的肯定句。

蘇駱錯愕，雖然覺得奇怪，但也沒說什么，體貼地關上門出去了，偌大的廚房只留下了蘇檬一人。

菜入鍋，蘇檬沒有絲毫要加調料的意思，從口袋里拿出瓶子，打開，金色的粉末紛紛落下去，寂靜的空間里突然響起的聲音：“檬檬，夠多了，不用再放了。”

蘇檬停下手，對著瓶子里金色的粉末開口：“嗯，我知道。”再細看，瓶子里每一顆粉末都是仿佛帶著生命流動著，躍動著。

每一顆粉末都是一個精靈，來自味道的精靈。

Chapter 4.

蘇檬也曾對料理擁有極高天賦，兩年前的夏天，為了救一個橫穿馬路的孩子，蘇檬出了車禍。孩子被救回，蘇檬卻因為撞擊損及神經失去了一部分的味覺。她不曾告訴任何人，為什么自己的料理一落千丈，全家的關注不見了，更多的是相互的比較。比起自小受到各種培養而且努力的蘇駱來說，失去味覺的蘇檬卑微地快要低進塵埃。

看著漸漸遠離視線的海島，蘇檬覺得自己的心跌入深海，沒有光，沒有聲音。那個島是一個疤痕，讓她呼吸，卻永不愈合。

而回到學校后，無論花多少時間在料理上，仍舊沒有辦法準確地評判一道菜的味道，放再多的鹽和辣椒也只是徒增口腔里的刺激和痛楚，一年多，近乎自虐地嘗試調料品，甚至胃都變得有些不適，有一次在教室因為胃疼跌坐下去，面粉倉促地落了一地。

腹部越發地疼痛，蘇檬咬著唇，喉間滿是苦澀的味道。身邊的人圍上來，他們說什么，蘇檬全部都聽不清，她的身子搖晃了一下，在閉上眼的那個瞬間，金色的光芒一閃而過。

睜開眼，視網膜觸及的是一片雪白，鼻息間滿是干凈消毒水的味道。

“你醒啦？”陌生的聲音響起，仿佛自然地從身體里發出來似的。

Chapter 5.

蘇檬有些疑惑，看著金色的光芒從自己的身體里散出來，逐漸變成一個隱約的人形。蘇檬這才意識到，她沒有看錯，她剛剛遇見了奇跡。

后來，人形開口：“我們是味道，是屬于你的一部分，只要是你想要的味道，我們就能為你實現。”

于是，蘇檬低至塵埃的內心，突然開出繁蕪的花朵，曾經以為被全世界所遺棄，卻發現其實被遺棄的東西還在她的身后。

以后的每一天，蘇檬回到料理教室，不厭其煩地做著菜色，哪怕還是嘗不出準確味道，但只要加進味道的精靈，這道菜便能得到她所想要的結果，只是她不再在人前做菜，不愿去解釋，她向老師申請獨立聯系室，并通過測驗。

在回島的第一天，她帶著味道走過曾經出車禍的筆直街道，踏著綠色樹梢的樹影前行，去尋找她曾經喜愛的一家精致的小店，雖然再也嘗不出甜品的完整滋味，卻仍有滿心的喜悅。味道貼著她的體溫，告訴她：“檬檬，我喜歡這個食物，它有世界上最柔軟的感覺。”

味道是最懂她的，是這一年多荒蕪歲月里，輕輕填滿她那一場遺憾的青春空洞的存在。

如果沒有那天下午發生的事，蘇檬或許天真地認為，這樣生活的繼續也就能夠一直長久地延續下去。

Chapter 6.

蘇檬回到島上的第一次下廚得到了極高的回應，顧客們紛紛覺得菜肴很美味，而且還帶著某種不知名的清新。

連蘇父嘗試了以后也覺得比起之前有所長進，他抬手揉了揉蘇檬的頭，語氣里有小小的驕傲：“這才是我的女兒。”

回到廚房，蘇檬看見蘇駱面對著桌子上的一盤菜出神，許久她才開口：“堂哥，你在干嗎？”

好像突然被驚醒，蘇駱轉頭看只距他一米遠的蘇檬，眼神一下子就亮了，伸手便將手上的筷子遞過去：“檬檬，快點來幫我一起吃，不然等沈楠回來我就慘了。”

正說著，扎著圍裙的女生便從后門閃了進來，還沒有走到兩人跟前，聲音便已脆脆地響起：“蘇駱，你為什么還沒有吃光？這次是我的信心之作。”

“啊，因為……”蘇駱苦著臉，說不出下文。

蘇檬“噗”的就笑了，接過筷子，一邊夾菜，一邊回應：“因為我也想吃吃看，聽媽媽說你的水平比之前有進步許多。”

沈楠撲上前，滿懷期待地看著蘇檬，蘇檬嚼了幾口咽下去，語氣很溫和：“不錯。”

“真的嗎？”

兩個聲音，一個喜悅地上揚，一個疑惑地下墜。

沈楠又一次風風火火地沖出去，迫不及待地想告訴別人蘇檬對她的贊許。只是蘇駱皺著眉頭看蘇檬，有些嚴肅地問：“你真的覺得還不錯嗎？”

蘇檬一愣，下意識地握緊口袋里的瓶子：“嗯，味道我覺得還不錯，只是咬起來似乎有一些過熟，下次注意就好了。堂哥你也是，要多給她一些鼓勵嘛。”說完，狀似隨意地拍了拍他的肩，然后快速轉身離開。

留下蘇駱一人，他抿緊了嘴，有些奇怪地看著消失在門口的背影。

Chapter 7.

睡前，蘇檬照例有個習慣，要喝一杯熱牛奶。還未等她到達廚房，蘇駱已經拿著一杯牛奶放在桌上，他擦擦手：“快喝吧，好好休息，明天的考核不要太緊張。”

蘇檬點點頭，拿起杯子喝完，然后和蘇駱道一聲晚安，準備回房。卻沒有想到剛邁出步子，便被蘇駱攔住了，蘇檬雖感到疑慮，卻沒有開口，第一次看見蘇駱臉上這樣復雜的表情。

他在說：“蘇檬，你的味覺出了什么問題，哪里生病了？”

蘇檬只覺得自己的心突然被擰緊了，甚至連之前胃疼都沒有讓她這樣的無措。她一直知道現實的殘忍，卻沒有想到在自己以為燦爛的時候卻又突然烏云密布。她沒有再聽蘇駱去解釋沈楠的菜里放錯了鹽，以及牛奶里摻雜了大量的白糖。她匆忙地逃離，落鎖，她仿佛浮木一般握著微微閃著金色光芒的瓶子。

蘇駱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檬檬，你不能一昧的逃避，你總是要面對的。”

金色的人形再一次出現，它握緊蘇檬的手，試圖將僅有的溫暖傳遞到她的手心。它在說：“檬檬，你別怕，你的心是海，它雖然會有海嘯，但是你有島，它會給予你庇佑。我們還在你身邊。”

Chapter 8.

考核來臨的時候，陰沉的天，蘇檬穿戴好衣服，看著被她放置在一旁的瓶子，仿佛又初見它們，在自己滿心瘡痍的時候走到她身邊，第一次擁抱了她。它們說，它們是她的味道。

而今天的考核，是一場一個人的戰斗，而她也必須學會一人前行。她想起味道告訴她，它們可以看見她內心的那座島，那里曾經有明媚的陽光，有開放的繁花，它們可以在上面行走，是天涯，環繞一片無際的海。而現在的它，一片荒蕪。

在結束鈴聲響起的那一刻，蘇檬撒上最后的湯料，正式地舒了一口氣。無論結果如何，她已經沒有遺憾，任何事情都需要面對，哪怕你是那樣的抗拒，因為你要成長。

蘇家的長輩坐在大廳里細細地品味這一道菜，蘇檬不安地握緊自己的雙手，直到父親眼眶有些濕潤地走過來：“考核通過了，哪怕這樣，你也還不愿意告訴我們你的身體怎么了嗎？”

蘇檬眼睛發燙，以為長久藏住的秘密其實是所有人為了她的尊嚴而選擇的緘口不言，而今，憑借經驗她也能夠準確判斷佐料的多少，只是之前過于依賴味道，才一直被保護著不去面對。

回到房間，這才發現裝著味道的瓶子，不見了。

Chapter 9.

“媽，你有看見我房間里那個裝著金色粉末的瓶子嗎？”“有啊，被小妹拿去玩了吧，到海灘去了。”

只聽門被重重地關上，蘇檬沖了出去。而等到蘇檬再次找到瓶子的時候，瓶子里的粉末被倒空了，只有一個瓶子孤獨地留在沙灘上。她走上前撿起瓶子，心里一陣一陣的失落，連帶著身體都輕輕地顫抖起來。

瓶子微微地亮起光，蘇檬這才發現里面還有一顆粉末，有更多的金色從沙灘里飄起來，凝成人形，只是這次它們慢慢有了樣子，等到光芒褪去，蘇檬眨眨眼看著對面的少女，她有著一張和她一模一樣的臉。

“很驚訝嗎？”少女開口，和味道一樣的聲音。

蘇檬沒有回答。

“我說了，我們是你的一部分，這樣的我們才是真正的一體。檬檬，傷口會痊愈，而你的島也會痊愈，舊的傷疤總有一天會新生，而你也會。”

蘇檬的聲音澀澀的：“你們是在向我告別嗎？”

味道搖頭：“我們還在，一直都在。”手指心口的位置。

蘇檬第一次上前擁抱了味道，金色的光點慢慢散開，重新匯入她的身體。

Chapter 10.

半年后，經過正式治療，蘇檬的味覺逐漸恢復。她再也沒見過味道，但是她知道，無論如何，她的海有一片島嶼，讓她免于擔驚受怕，免于四下流離，帶給她暖陽而非被贈予一場寒流。

親愛的味道，感謝你教會我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