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歌
小豆16歲那年為自己起了一個筆名叫做“豆蔻”,白紙黑字印在充滿油墨香的報刊上。那是她第一次發表文章,也是她第一次離開老豆。
老豆來自農村,是現代社會為數不多的文盲。這本沒有什么,可是他是她的爸爸,一個酷愛寫作又極有文學天賦的女孩的爸爸。對于小豆來說,這好像是種諷刺。都說天賦來自遺傳,所以她從不相信老豆是她的親生父親,況且自她有記憶以來老豆只字未提母親。于是發表文章這天,她向老豆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老豆說:“好,只要你跟我立下3個賭注,你贏了,我就告訴你‘親生父親的事情。”這三個賭注分別是:考上重點高中,拿到全校第一名,永遠不要回鄉下看他。
小豆順利考入重點高中,住了校,而老豆回了鄉下。老豆在城里為人看車棚10年,供小豆讀完了小學和初中。他們第一次分開,老豆倔強得沒有囑咐和不舍,小豆同樣。
小豆很刻苦,但她距離第一名總有一步之遙,因為有人占著那個位置。
或許是狹路相逢,那個“第一名”小豆以前認識,因為他是她的“小爹爹”。這個叫桐生的男生寫得一手好字,龍飛鳳舞的連筆字一一只有大人才會寫的連筆字。老豆不會寫自己的名字,所以小學時的小豆一碰到家長簽名就惴惴不安。好在有個人專門“賣簽名”,當桐生給小豆寫下老豆不會寫的“竇振國”3個字之后,他就成了她的“小爹爹”。
“想要第一名?可以。不過像以前一樣用錢來買。”桐生如是說。
那是高三集訓前的最后一次全校通考,也是小豆最后一次去拿全校第一名的機會。考試設在立冬那天,那個凍得地殼都在劈啪作響的冬季。距離考試還有3天的時候,小豆偷偷回了鄉下。小豆沒有錢買那個“第一名”,但是她不能錯失最后一次得知“親生父親”的機會。她不會問老豆要錢,因為這是兩個人的較量。所以小豆是回家“借錢”,她會用她的稿費補回今天“信來”的錢。
那天老豆不在家,小豆很順利地找到了一本很老舊的存折,大概是老豆存了很久的“私房錢”。沒人比小豆更清楚老豆藏寶貝的地方,和存折放在一起的還有一堆報紙雜志。一本本整齊地碼放著,像是稀世珍寶。小豆看著那些熟悉的版面,心里莫名地生氣,老豆明明一個字都看不懂,干嗎還要花錢買下來?
桐生很嫌棄地收下了那日本存折,并告訴小豆他會履行約定,故意考砸。小豆知道這是一個多么幼稚的交易。誰能確保桐生考砸,她就可以拿到第一呢?可是她很迫切地需要,需要知道“親生父親”的真相。也許她要的不是這個“真相”,只是擺脫她心里長久以來的自卑和厭棄。
對她來自農村的自卑,對老豆是文盲的自卑,以及對以老豆為恥的自己的厭棄。
考試的前一天,老豆來找小豆,希望要回那本存折。他說,如果她缺錢他可以給她,但是唯獨那本存折不可以。小豆說她會還他錢的,她會還的。只要她能贏了這場賭注,什么都不重要。老豆失望地回去了。為了省錢他總是舍不得坐車,穿著那雙破爛的布鞋,一步步走回去,就像小時候把小豆背回家那樣。偷偷來看她的時候是,來城里買她發表文章的報紙雜志時候也是。小豆都知道,只是她裝作看不見。因為冬天太冷了,凍壞了她的感官。那時她只有活在一顆虛榮心里才覺得溫暖。
立冬這一天,桐生和小豆同一個考場。他坐在她前面。臨考前,桐生忽然問她,你是1994年2月4日出生的嗎?
小豆出生在立春那天,這是老豆說的。
“竇小豆,你有沒有好好地看過那本存折?”那本存折,從1994年開始,每一年的2月4日都會存入100元錢。總量不多,但是每一年都會存,從未間斷。也許100元在現在不算多,但是在1994年時,那對于一個農民來說并不是一個小數目。
第一門語文,小豆沒有考好。因為她的作文跑題了。她寫了老豆,那個把她扛在肩膀上看露天電影的老豆,那個把自己碗里的元宵給她吃的老豆,那個每年2月4日為她存1 00塊錢的老豆。
那個見證她、珍惜她每一天成長的老豆。
考試結束后,桐生把那本破破爛爛的存折丟給了她。他說,不好意思,不小心又考好了。
小豆沒有說謝謝。因為她要感謝他的太多了。不識字的老豆怎么會知道小豆有文章發表,又怎么會準確地買到每一期的報紙雜志呢?桐生從小騎自行車上學,那個人為他看了10年的車,跟他說了10年的“慢點,小心”,連他的父母都不曾這樣做過。即使對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寫。
“你其實根本不需要什么‘小爹爹,你有世界上最好的爸爸。”桐生露出一個溫和的微笑。
立冬這天下了雪,小豆卻聞到了花的氣息。大概是冬天化了,就是春天吧。小豆知道自己輸定了,因為她決定回鄉下看老豆。可是又有什么關系呢?親人之間的較量永遠不是為了輸贏,而是為了明白愛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