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望
三年前,32歲的四川輔警孫蕓峰在自家樓下被人瘋狂砍殺43刀,命懸一線。這起駭人聽聞的街頭襲警案,震驚了瀘州古藺縣這座閉塞的川南邊陲小城。讓人匪夷所思的是,雇兇殺人的竟是其女友余梅的父母,而余父還是有著20余年警齡的民警——
驚心的街頭襲警案:人生若只如初見
“殺人啦——”2012年8月7日早上9時,四川瀘州古藺縣老檢察院的家屬樓下,一陣突如其來的尖叫劃破長空,打碎了這座偏遠小縣城往日的平靜。
29歲的余梅正在戀人孫蕓峰的家中收拾碗筷,聽到聲響后她心中一驚,急急奔下樓去,遠遠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倒在血泊中。“蕓峰——”她奮力跑過去,扶起孫蕓峰。“小梅……你爸媽真的……真的動手了……替我照顧好多多……”孫蕓峰艱難地吐出幾個字。余梅心如亂麻,哭著撥打了120和110。為避免失血過多,身為輔警的孫蕓峰本能地將大口呼吸改為小口呼吸。在縣醫院簡單止血后,救護車又一路朝瀘州市中心醫院疾馳而去。清創期間,醫生發現他身上一共有43處刀傷。這些刀傷集中在頭部、頸部和雙手,幾乎刀刀見骨。
2008年3月12日,剛大學畢業不久的她走進了古藺縣交警大隊的辦公室。“老師好,我是新來的協警余梅。”她忐忑地打招呼。一個帥氣的男子迎向她,伸出手微笑道:“余梅你好,我叫孫蕓峰。以后有需要幫助的盡管找我!”余梅紅著臉回應,心中卻在怦怦直跳。
原來,余梅一眼認出了自己的學長孫蕓峰。她和孫蕓峰都曾就讀于古藺中學,高余梅兩級的孫蕓峰對余梅沒印象,余梅卻一直記得這個當年學校里的風云人物——那時,孫蕓峰是校團委和學生會干部,他大手一揮的調度自如,成了她在中學時代的仰慕對象。她并不知道,孫蕓峰從西南政法大學畢業后,就一直在古藺縣交警大隊當輔警。如今,曾經的仰慕對象突然成為自己工作上的“師傅”,余梅那顆萌動的少女心徹底被激活。這天回到家,余梅特意跟父親余明說起偶遇學長這事。“孫蕓峰啊?小伙子人很不錯,勤奮上進,工作經驗豐富,梅兒你要跟他多學學!”年過五旬的余明在古藺縣公安局從警20余年,在當地公安系統幾乎無人不識。他還特意當著女兒的面,撥通孫蕓峰的電話,拜托他多帶帶她。余梅的臉紅到了耳垂。
那會兒,古藺縣正創建平安區縣,局里所有資料都由孫蕓峰負責準備。整整四天三夜,他沒離開過辦公室一步。余梅總是貼心地遞上熱咖啡,為伏案打盹的他披上毛毯。孫蕓峰漸漸察覺到余梅對他的別樣情愫。他也喜歡這個漂亮女孩,只是他不敢奢望更多。
半年前,孫蕓峰剛結束了一段短暫婚姻。由于長期分居和性格不合,在兒子多多滿四個月時,他和前妻離婚,只身帶著多多生活。在親朋好友的張羅下,他也曾相過幾次親。不過在小縣城中,大家對婚姻經歷非常看重,給他張羅的對象也多是離異女子。
面對余梅無微不至的關心,孫蕓峰不得不把多多搬出來當“擋箭牌”,暗示她自己有個“拖油瓶”。可好幾次,他召集同事到家里聚會,別人都忙著吃吃喝喝,唯有余梅樂此不疲地哄著多多玩。等大家都離開后,她還會主動留下來幫他照顧多多,幫多多換尿片,清洗臟衣服。孫蕓峰看在眼里,心里更加動容。
2010年,古藺縣城遭遇特大冰雪凝凍。在抗戰第一線,孫蕓峰接到父母電話,說多多煤氣中毒,被緊急送往醫院。權衡再三,他仍選擇留守現場。留守大本營的余梅獲悉后,立刻前往醫院照顧多多。待到孫蕓峰歸來,兩人終于捅破了這最后一層玻璃紙。
兩人的戀情很快被周圍人察覺,并迅速傳播開來。起初,余梅還有些忐忑,但讓她欣喜的是,那時的父親似乎對孫蕓峰離過婚并不以為然,還安慰她:“這個社會,一個男人結過婚,算不得大事兒。”“以后每年,咱都抽空帶兩邊爸媽出去轉轉,那該多美好啊!”孫蕓峰描繪著未來。那一刻的余梅,眼里寫滿了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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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美好的事物總是轉瞬即逝。就連孫蕓峰和余梅都記不清楚,不知從何時起,事情開始急轉直下。
“好好的黃花大閨女,沒結婚就去給人當媽,丟死人。”“才離婚多久就跟新歡好上了,男的女的都不是好東西!”“那小子只是個輔警,說白了就是臨時工,一個月兩千多點工資,指望靠他養家?”……作為瀘州最為偏僻的一個縣,古藺縣城仍舊以典型的熟人社會存在,大家對彼此知根知底的同時,更對他人的私密空間充滿好奇和猜度。就這樣,各種各樣的流言蜚語通過口耳相傳,不斷傳播到了余梅父母耳中。
漸漸地,余明的臉色難看起來。除了是公安局的正式民警外,他還是當地余氏家族的族長。
“你這是要把祖宗的臉都丟光啊!”最先站出來反對的,是余梅的母親羅英。目不識丁的羅英是典型護家的舊式婦女,她多次勒令女兒與孫蕓峰分手,無奈余梅堅決不從。有段時間,孫蕓峰發現自家門上的對聯總被人撕爛,門口還常被潑上大糞。安裝監控攝像頭后,他和余梅痛心地發現,這一切均為羅英所為。
余梅和母親又一次爆發了世界大戰。這一刻,余明的態度已完全改變。“你對那人知根知底嗎?你媽這是為你好!你再跟那人不清不楚的,就別再進我余家門!”
“小梅,我不想害了你。咱們還是分手吧!”面對戀人的決定,余梅黯然辭去工作,前往成都發展。
盡管不再聯系,孫蕓峰仍留意著余梅的QQ簽名:“我的陪伴,你的堅持,就不能打動所有人嗎?”“生死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他百感交集。這一年余梅生日,他撥通了她的電話。第二天,余梅拖著行李出現了。“咱再也不分開了,好嗎?”她哽咽道。孫蕓峰狠狠地點了點頭。
此后的歲月,兩人一直在與余梅父母的對抗中艱難度日。2012年6月,孫蕓峰在古藺縣城買下一套婚房。“等8月底裝修完房子,咱們就結婚!”兩人甜蜜地約定著,盡管他們心里仍有著隱隱的不安。果然,這種不安很快得到應驗。7月底的一天晚上,孫蕓峰在回家途中被幾個街頭混混攔住。所幸,他在混混當中發現了一個熟人,在熟人的勸說下,雙方并未發生沖突。臨走時,這位熟人叮囑他說:“兄弟,最近擔心有別人對你下黑手!”回到家后,孫蕓峰想了許久,最終把范圍鎖定在余梅父母身上。“這絕不可能!”余梅斷然否認道,“我媽就是個家庭主婦,沒這膽子;我爸是名警察,他不可能知法犯法!”面對戀人的安慰,孫蕓峰稍稍放下了點心。
2012年8月7日這天,孫蕓峰吃過早餐后,出門上班。當他騎著警用摩托車經過家附近的小巷子時,突然被一個年輕男人攔住了去路。
男人從隨身的袋子中掏出一把刀,朝他頭部砍去。孫蕓峰本能地伸手抓刀,一時間鮮血淋漓。他瞅準空擋,朝一處石級階梯跑去。沒想到,又有一個年輕男人擋住他。他奮力跑到石梯盡頭的一處圍墻時,再也支撐不住倒下去。持刀趕來的兩個男人開始對他的頭部、頸部和后背瘋狂砍殺,他只能用雙手死死護住頭部。
大街上面發生的這起血案,引發了圍觀者的陣陣驚叫。兩名行兇者隨即駕駛摩托車逃竄。最先趕到孫蕓峰身邊的,正是當時在家中收拾碗筷的余梅……
由于傷勢嚴重,孫蕓峰入院后,醫院曾連發多份病危通知書。他在醫院重癥監護室整整呆了17天,還好警隊里的急救訓練讓他撿回一條命。經法醫鑒定,他所受損傷程度為重傷,雙手傷殘程度6級,左上肢傷殘程度8級,頭部毛皮缺損傷殘程度9級。
2012年9月的一天,古藺縣公安局專案組專程趕到病房,向孫蕓峰通報案偵結果:“你猜測得沒錯。雇兇傷人的正是余明和羅英!”當時,余梅正在病房內照顧孫蕓峰。聽到消息后,此前還抱有一絲僥幸的她失聲痛哭。“對……不起……”病床前,她緊握著孫蕓峰的手,幾乎淚不能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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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危為安后,孫蕓峰被轉入特護病房。余梅辭去工作,一門心思地陪伴在他身邊。特護病房不允許加床,里面只有一把涼椅,她硬是靠這把涼椅度過了那些難熬的日日夜夜,一天睡覺時間不超過兩小時。讓她難過的是,孫蕓峰對她的態度總是不冷不熱。
孫蕓峰的受傷入院,使孫父心臟病發作,也住進醫院。那段時間,余梅一直兩邊跑,忙得不可開交。所幸,身為退休檢察員的孫父頗為大度,并未太過責怪她。孫母見她終日勞苦奔波,也漸漸原諒了她。
一個多月后,孫蕓峰轉院至四川醫科大學附屬醫院。之前的工作中,他需要每天操作電腦;如今他雙手受傷嚴重,除一根大拇指外,其余九根手指有的被砍掉,有的肌腱被砍斷,徹底喪失功能,他連發條短信都要折騰半天。一次,孫蕓峰想訓練用手握筷子吃飯。他剛笨拙地拿起筷子夾起一口菜,結果指頭不聽使喚地一松,連筷子帶菜都掉落在地。見到他臉色鐵青,余梅連忙蹲下身去收拾。“別收拾了,你走吧!我現在就是個廢人!我知道你做這些,是想給你爸媽贖罪,你死了這心吧,我是不會原諒他們,出具刑事諒解書的!”孫蕓峰呵斥道。余梅強忍住淚水,仍舊收拾著。
此后一年時間里,孫蕓峰先后進行了30余次大大小小的手術。由于雙手肌腱粘連嚴重,只要稍微有空,余梅就會抓住孫蕓峰的虎口,每根關節用力進行拿捏。看著孫蕓峰咬緊嘴唇忍痛,余梅的心里更痛。
2013年7月,瀘州納溪區人民法院開庭審理了這起街頭襲警案。庭審現場,坐在輪椅上的孫蕓峰毫不猶豫地出庭指控余梅父母。余梅也旁聽了庭審,只是她既沒有坐在孫家人這邊,也沒有坐在余家人那邊,而是孤零零地坐在了法院旁聽席的角落里。在法官的講述中,孫蕓峰和余梅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因不滿兩人戀愛,2012年6月,余梅父母找來周同和羅飛等三個混混想報復孫蕓峰,承諾事成后給他們6萬元酬勞。2012年8月7日8點半,周同和羅飛來到孫家樓下。9時,孫蕓峰下樓去上班,羅飛手持菜刀對他猛砍,并追殺他至火星公園路,將他砍翻在地后,又猛砍數刀。此后,兩人騎摩托車離開。事后,余梅父母一共向兩人支付了3萬元酬勞。
“孫蕓峰,你是否會原諒余明和羅英?”面對法官的詢問,孫蕓峰回頭看了余梅一眼,搖了搖頭。隨后,他隱隱聽到一陣低低的啜泣聲,余梅雙手掩面逃離了法庭。那一刻,他不由仰天長嘆。不久,法院經過審理,認定余明夫婦雇兇傷人犯罪事實成立,依法判決余明有期徒刑15年,判決羅英有期徒刑8年。目送著白發父母鋃鐺入獄,余梅眼淚長流,而孫蕓峰心里也絲毫沒有解恨的快感。在此之后,余梅不告而別。每次,當孫蕓峰獨自康復訓練時,他總是悵然若失,盡管他很快又回到了工作崗位上。“余媽媽呢?我要余媽媽!”曾經的朝夕相處,早已讓6歲的多多將余梅看做媽媽,他成天叫嚷著,讓孫蕓峰苦惱又心痛。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無名的遷怒和怨憤,深深傷害了一份珍貴的愛情。
轉眼來到2014年3月12日。正是6年前的這天,余梅來到交警大隊報到,兩人正式相識。當天晚上,孫蕓峰顫抖著手指,撥通了那個熟悉的號碼:“余梅,你好嗎……”電話那頭泣不成聲:“我還好……就是想念多多……和你……”兩人相約見面,重歸于好。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余梅曾悄悄前往成都監獄看望父母。“爸,媽,我和蕓峰還是在一起,我們是真心的……”余梅低聲道。“梅兒,你們好好過吧。以后有孩子了好好撫養,別像我們做父母做得那么糊涂……”夫婦倆悔不當初,余梅心中更是五味雜陳。
2014年11月的一天,余梅欣喜地告訴孫蕓峰,她懷孕了。孫蕓峰喜不自禁。2015年初起,余梅從網上淘了一批玩具,在古藺縣城最繁華的金蘭廣場擺起了地攤。每天下班后,孫蕓峰總會來到地攤旁幫忙,有時多多也會來這里玩,聽聽余梅肚子里的響動。那一刻,嬉鬧著忙碌的三個人,儼然就是幸福的一家子。2015年5月4日,余梅和孫蕓峰領證結婚。
6月7日這天,余梅即將生產。產房外,孫蕓峰獨自坐在過道的椅子上,往事一幕幕地像放電影般,他驚覺自己身上充溢著的再也不是仇恨,而是久違的幸福感。“恭喜,母子平安!是個大胖小子!”醫生出來報喜的那一刻,他再也控制不住情緒,任憑大顆的眼淚肆意掉落。
生命和血脈親情,仿佛充滿著神奇的力量。由于小兒子米米的到來,孫蕓峰與余家人勢不兩立的關系也在慢慢緩解。此前,他和余梅弟弟余強一度劍拔弩張,可聽說自己當了舅舅后,余強一反常態地主動跑來看望孩子,還四處張羅著為姐姐尋找催奶偏方。
米米出生后,孫蕓峰專門對家里的廚具進行改造,用膠帶將菜刀綁在手上做飯炒菜。每天,他總是早早起床,給母子三人做好早餐后才去上班。每逢周末,一家人總會舉家外出溜達。多多負責拿米米的奶瓶,余梅抱著米米,孫蕓峰推著嬰兒車。陽光下,一家人嘻嘻哈哈著,一瞬間仿佛模糊了歲月的痕跡。
“明年春暖花開,米米估計也會說話了,咱去監獄看望爸媽吧!”孫蕓峰說,“不管發生過什么,都過去了!我要讓米米叫一聲外公外婆!”余梅笑了……
(因涉及隱私,文中除孫蕓峰外為化名。) □
編輯/魯 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