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醒與失憶的女人，幸福了不忘那放手的你

唐靈超

[新聞背景] 8年前，女兒朱曉瑞不顧身為總經(jīng)理的父親朱鳳奇反對，偷偷嫁給出身寒門的工程師方計委。誰知，2008年2月，一場發(fā)生在古巴的慘烈車禍，將兩個新婚燕爾的年輕人逼上了生命絕境。

2011年，本刊11月上半月雜志上以《隱身岳父出山：劫難來時讀懂女兒的愛》為題，報道了河南好岳父朱鳳奇用大愛喚醒植物人女婿方計委，并將失憶女兒正式托付給他的故事。然而，4年后的今天，陪伴在朱曉瑞身邊的卻另有其人。這不長不短的4年里，她和方計委的愛情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我那謎一樣的妻子：那個陌生男人何解

2015年6月2日，周二。河南鄭州的上街區(qū)街道，空氣咸濕而悶熱。中午，上街鋁廠的職員李金山匆匆趕回家，妻子朱曉瑞將兒子牛牛交給他說：“牛牛有點燒……我走了啊，美琳她們在等我呢！”

這邊，一歲的牛牛臉色通紅，萎靡不振;那邊，朱曉瑞已邁出大門，李金山眉頭微皺。這兩天，岳母抱恙回家，妻子獨自帶孩子?；楹?，李金山心疼妻子身子弱，讓她全職在家。除去坐月子，朱曉瑞總在每周二和周四下午外出，說去找朋友玩。李金山從不干涉她的自由，只是生子后妻子還如此“貪玩”，他略有微詞。不過這天，他還是調(diào)休回家接妻子的班。

一個多小時后，牛牛吵著要媽媽，李金山撥打妻子手機(jī)，始終無法接通。他感到牛牛身體越來越燙，一量體溫39.2℃，再打妻子電話竟關(guān)機(jī)。想起以前妻子外出時，也總找不到人，他心中怒火暗涌。

傍晚時分，朱曉瑞回到家中。李金山發(fā)脾氣道：“牛牛病成這樣，你就不能呆家里？出去，手機(jī)又總是打不通！”朱曉瑞支吾道：“同學(xué)聚會約好了不去，總有些不好……”這個夜里，夫妻倆第一次同床異夢。

第二天，李金山外出辦事時，路上偶遇妻子的高中同學(xué)美琳。“好久沒見曉瑞了，幫我代問她好啊！”美琳的寒暄，頓時讓李金山疑竇叢生。妻子居然對自己撒謊了！那她每周固定的外出到底去哪兒呢？

6月4日，周四。中午，李金山請假回來，躲在家門口。午飯后，岳母歸來，朱曉瑞又出了門。李金山悄悄尾隨，與她先后打的離開。20分鐘后，的士在位于上街濟(jì)源路的鄭州市第十五人民醫(yī)院門口停下。朱曉瑞輕車熟路地來到醫(yī)院西南角的康復(fù)科，走進(jìn)18號病房。李金山躡手躡腳地跟到門口，透過虛掩的大門，眼前的一幕令他大跌眼鏡：只見妻子正俯下身，熟練地為病床上一個模樣英俊的男人按摩雙腿，關(guān)切地問他“疼不疼”，男子微笑著輕輕搖頭?！白o(hù)士說你昨晚沒睡安穩(wěn)，是不舒服嗎？”朱曉瑞問。男人說話語速很慢：“沒事，牛?！瓱肆藛?？”朱曉瑞點點頭。隨著兩人默契地相視一笑，李金山不由血往上涌——朱家所有的親友都在婚禮上出現(xiàn)過，眼前這個陌生男人是誰？他為何和妻子如此親密？若不是心中有鬼，妻子為何要瞞著自己？

按摩完后，朱曉瑞扶男人下床，李金山發(fā)現(xiàn)男人的腿腳似乎有些不便。朱曉瑞耐心地攙扶他進(jìn)行走路練習(xí)，不時伸手為他抹去額頭上的汗水……要面子的李金山往外走了幾步，狠狠跺了跺腳，轉(zhuǎn)身離去。

晚上6時許，朱曉瑞姍姍回到家中?！澳銓嵲捀嬖V我，下午你去哪兒了？”李金山嚴(yán)肅地問?！拔遥胰ネ录伊恕敝鞎匀饑肃榈??！澳?8號病房又是怎么回事？你太讓我失望了！”李金山氣憤道。“不，不是你想的那樣！”朱曉瑞喃喃道?！澳悄愀嬖V我，那男人是誰？那個你瞞了你丈夫兩年，被你悉心呵護(hù)的男人，到底是誰？”李金山咄咄逼人道。“金山，你別逼我了！他是我的前夫——方計委！”朱曉瑞捂著臉，哭著說道。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住了，又剎那間回溯到遙遠(yuǎn)的7年前……

一場車禍一場夢，何處安放被偷走的愛情

那是2008年的2月22日，25歲的朱曉瑞仿佛剛從一場綿延無期的冬眠中醒來，睜開眼的一剎那，頭痛欲裂。眼前的一切陌生而蒼白，一個上了年紀(jì)的男人熱切喚著她：“曉瑞，曉瑞！你終于醒了！”

終于？我睡了很久？這是哪兒？這人是誰？朱曉瑞想著，頭又疼了。她渾然不知自己正身處古巴的一家醫(yī)院里，她剛從一場慘烈車禍中死里逃生，眼前這個男人，正是她的父親朱鳳奇。是的，她失憶了。車禍前的所有記憶，全被命運(yùn)無情地抹去……

2005年，鄭州國棉一廠的女職員朱曉瑞與大她2歲的鄭州宇通公司工程師方計委相識相戀，遭到了父親朱鳳奇的“棒打鴛鴦”。原來，方計委出身卑微，母親早年出走，父親有智力障礙，朱家卻經(jīng)營著老家滎陽當(dāng)?shù)刈畲蟮囊患覄趧?wù)輸出公司，家境優(yōu)越。

2008年2月9日，朱鳳奇接到陌生來電，說女兒朱曉瑞和女婿方計委在古巴出了車禍。抵達(dá)古巴，他才知道，女兒早在2007年8月與方計委偷偷領(lǐng)證。春節(jié)前夕，朱曉瑞來古巴探望在此公干的丈夫。2月9日這天，方計委駕車帶著她，從古巴南岸恩福格斯市趕往中部的圣克拉拉市，途中與貨車嚴(yán)重追尾。

異國他鄉(xiāng)的病床上，女兒紗布纏身、頭部腫大。另一邊，方計委渾身插滿管子，喉管被切開。朱鳳奇得知，撞車一瞬間，方計委向右猛打方向盤，將生的希望留給副駕駛位上的朱曉瑞，因此傷勢嚴(yán)重百倍。十多天后，朱曉瑞總算醒來，卻指著朱鳳奇問：“你是誰？”醫(yī)生說，她已脫離生命危險，但因顱腦受損，血管壓迫腦神經(jīng)，造成逆向性失憶。醫(yī)生還說，方計委左側(cè)顱骨開裂，顱內(nèi)血腫，徹底變成了植物人，半年內(nèi)死亡率高達(dá)98%。朱鳳奇深深嘆了口氣。這天，朱曉瑞坐著輪椅，被朱鳳奇推到方計委床前。眼前這個被紗布纏得只露出臉的陌生男人，竟讓她有一絲恐懼?！皶匀穑阏J(rèn)得他嗎？”朱鳳奇問。朱曉瑞茫然地?fù)u頭?！八悄阏煞蚍接嬑?！你想想，再想想！”朱鳳奇的滿心企盼，仍只換來搖頭作答。一個月后，朱曉瑞先行回到鄭州。4月22日，經(jīng)過千難萬險，朱鳳奇將昏迷不醒的女婿帶回鄭州，宇通公司安排他們住進(jìn)鄭州市第二人民醫(yī)院。

面對生命垂危的方計委，方家親戚避之不及，朱鳳奇放棄生意在醫(yī)院照顧他，女兒則由妻子照顧。2008年7月，朱曉瑞身體基本康復(fù)，逐步恢復(fù)了些記憶。她記起身邊至親，卻死活記不起方計委——那段刻骨銘心的愛情，驀然間從她腦海里被掏空。

每天，朱鳳奇帶著女兒一起看守方計委，為他翻身和按摩，伺候大小便?！鞍郑蹫樯兑疹櫵?？”“他是你的丈夫，是你最愛的人?！薄翱晌覍λ麤]一點感覺啊！”“丫頭，總有一天你會想起他的……”

8月17日早晨，方計委神奇般的蘇醒過來。面對如此強(qiáng)大的生命力，朱曉瑞不由為之歡呼。

9月28日，方計委病后第一次發(fā)聲。當(dāng)他直直地望向朱曉瑞，含混地喊出“曉瑞”時，父女倆激動萬分。

此后，方計委病情持續(xù)好轉(zhuǎn)。朱鳳奇發(fā)現(xiàn)，只要方計委醒來看到女兒，情緒就很好，反之則很狂躁。所以，他盡力讓女兒多陪伴在方計委身邊，也向女兒念叨著她和方計委的種種，試圖喚回她的記憶。

2009年7月2日，醫(yī)生為方計委摘掉腦部埋留的引流管，進(jìn)行顱骨封口。一年的朝夕相處，讓朱曉瑞逐漸對方計委備感親切。但她深知，她只當(dāng)他是哥哥。“計委是你最愛的人，也是你救命恩人，咱必須得救他！”父親的話，重重壓在她心頭。她裝作一切都未曾發(fā)生過，像對待戀人般悉心照顧著方計委。

2010年9月，方計委可以松開扶手，短暫站立一會了。朱曉瑞激動地與他擊掌相慶。

2011年9月，方計委的思維、記憶和語言能力有了較大恢復(fù)?！鞍?，對不起……”回想起之前的一切，他歉疚地說。朱鳳奇豁然道：“都過去了。計委，你要盡快站起來，曉瑞還期待著你們的婚禮呢！”看著父親的眼色，朱曉瑞臉紅著點了點頭，任由朱鳳奇拉起她和方計委的手，將它們重合在一塊。

病房外，醫(yī)生卻告訴父女倆，盡管方計委創(chuàng)造了奇跡，愈后仍不容樂觀，當(dāng)初的顱內(nèi)血腫造成他運(yùn)動神經(jīng)和語言功能受損，最好的可能也是終身癱瘓。

10月的一天，在朱曉瑞攙扶下，方計委可以走上好幾步了。朱曉瑞忍不住鼓掌，方計委抬起唯一能活動的左手，試圖將妻子擁入懷中。不曾想，朱曉瑞條件反射地推開他。隨即，她意識到失態(tài)，忙說自己太激動了。方計委笑了笑。坐定后，他問朱曉瑞，結(jié)婚紀(jì)念日要怎么慶祝？“啊，我居然忘了，我去買好吃的來！”朱曉瑞不自然地邊說邊往外走去?！?月18日早過了，你忘了嗎……”方計委喃喃道。傍晚，朱鳳奇來與朱曉瑞換班。方計委逼問他道：“爸，你有事，瞞我……”終于，朱鳳奇告訴了他曉瑞失憶的事實。方計委捂住雙眼道：“難為她了……”

隱身前夫“三人行”，成全了你的碧海藍(lán)天

2011年11月的一天，方計委扶著扶手想走兩步時，只覺雙腿一軟，頓時跌倒在地。捶著不聽使喚的腿，他恨恨道：“太，太沒用了……”朱曉瑞想將他扶起，被他一把推開：“別管我，我，我是廢人……”那段時間，康復(fù)訓(xùn)練毫無進(jìn)展，方計委仿佛變了個人，脾氣越來越暴躁。朱曉瑞氣得跑了出去?！坝嬑?，你咋了？”朱鳳奇生氣道?！鞍?，我，我要離婚！”方計委斬釘截鐵道?！澳?，你瘋了嗎？”朱鳳奇說?！澳谴?，你們和醫(yī)生，在外面說病情，我聽到了。他說我，最好也是，是終身癱瘓……我，我不要拖累曉瑞……”方計委的臉上，堅毅而難過。“你怎么這么傻?。　敝鞎匀鹜蝗煌崎T而入，哭著說。“曉瑞，我知道，你記憶里沒我了……這道德枷鎖，我不想你背著，更不想拖累你一輩子啊！”方計委說道。

2012年3月12日，方計委絕食相逼，兩人離婚?！把绢^，你快找人嫁了！嫁不出去，我可不收留你！”方計委的玩笑，讓氣氛輕松起來?！澳闵钭岳?，我才敢放手??！為了我的終身大事，你得好好訓(xùn)練！”朱曉瑞趁機(jī)激將他。湛藍(lán)的天空下，兩個最熟悉的陌生人擊掌為誓。

8月，在朱鳳奇安排下，方計委轉(zhuǎn)院至離朱家更近的鄭州市第十五人民醫(yī)院，繼續(xù)治療。

2013年1月的一天，朱曉瑞給方計委削蘋果時，不自覺地笑出聲來?！把绢^，笑……笑啥呀？有好事？”方計委問道。“我說了，你不許瞎想！我最近認(rèn)識了個可逗的人……”朱曉瑞說。原來，半月前的朋友聚會中，她結(jié)識了長城鋁業(yè)公司的職員李金山。那天，35歲的李金山結(jié)巴著問她要手機(jī)號，還打翻了桌上酒杯，引得哄堂大笑。幾天后，她才接到李金山電話，說是號碼后兩位記倒了，試了好久才撥通?！拔夷芟瓜肷?？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方計委嘿嘿一笑道。朱曉瑞紅了臉?！皶匀?，幸福……好好把握啊！”方計委繼續(xù)鼓勵她?？粗罂诳兄O果，顯得一臉輕松愉悅，朱曉瑞的心也釋然了。這天，朱曉瑞走后，方計委發(fā)起高燒。朱鳳奇寸步不離守護(hù)著他，聽他在迷迷糊糊中喚著“曉瑞”的名字。很快，一串晶瑩的淚珠，從他的眼角處悄然滑落。“你這又是何苦啊……”朱鳳奇嘆了口氣。此后每隔幾天，方計委都要問問朱曉瑞和李金山的進(jìn)展情況。兩個月后的一天，朱曉瑞推開病房門，迫不及待地告訴方計委：“他對我表白啦！”方計委豎起大拇指：“我要，加緊……加緊鍛煉啦！”果然，方計委發(fā)瘋似的康復(fù)訓(xùn)練，朱曉瑞來病房的時間則越來越少。有幾次，朱鳳奇發(fā)現(xiàn)方計委練著練著，淚水就涌了出來。

6月的一天，朱曉瑞來到病房，正巧方計委去了康復(fù)室。她拾掇著床上物品時，在枕頭下摸到一張紙片，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一行字：“愛她，就，放她走……”猛然間，她好像意識到什么，追了出去。

康復(fù)室里，方計委正扶著扶手，艱難地邁了幾步后，摔倒在地。“爸，你跟曉瑞講，說我練很好了。別說，別說我摔……”氣喘吁吁的方計委，一再叮囑著。門外的朱曉瑞，抬起頭，硬生生將淚水逼了回去。不久，方計委“回來”了?！艾F(xiàn)在，啥情況啦？”他關(guān)切地問道?！八?，他今天向我求婚了……”朱曉瑞哽咽道?！昂檬拢】奚赌?？曉瑞，你看我！我沒拖……拖你們后腿呢！”說著，方計委離開輪椅，“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地走了幾步。他踉蹌著就要摔倒，朱曉瑞沖過去扶住他，撲在他懷里哭起來：“謝謝，謝謝你給我的幸?！?/p>

2013年10月21日晚上，朱曉瑞來到醫(yī)院。次日，她和李金山將舉行婚禮?！疤昧?，我再不用……不用被你管……”方計委故作輕松道?！拔視^續(xù)照顧你一輩子，這點你要依我的！”朱曉瑞堅定道?！翱桑阏娌话选言鄣氖聝焊嬖V他？瞞……瞞下去，難??！”方計委擔(dān)心道。“我怕他誤會，也怕他一時沒法接受。以后有機(jī)會再說吧?！敝鞎匀饑@道。

10月22日，朱曉瑞和李金山的婚禮在鄭州市上街區(qū)的一家酒店隆重舉行。幾條街之隔的鄭州市第十五人民醫(yī)院，方計委獨自坐著輪椅，來到空曠的醫(yī)院草坪上。遙望著遠(yuǎn)方的天空，他淚濕了眼眶?；楹?，每逢周二和周四下午，朱曉瑞都雷打不動地去醫(yī)院，這是她和父親約好的換班時間。2014年6月，朱曉瑞生下牛牛。月子期間，由于沒法外出，朱曉瑞隨時留意電話，也常偷偷打電話給方計委。一次，朱曉瑞看電視時，一個洗發(fā)水廣告讓她連連感嘆創(chuàng)意牛掰。“不是吧，這廣告都播好幾年呢！”李金山說。“噢。我有段重要的記憶沒了，我失憶過……”朱曉瑞低聲說?！鞍。磕銊傉f啥？”李金山并未聽清?！芭叮瑳]啥……”朱曉瑞慌忙打住這個話題。她想，就讓這種平靜的生活繼續(xù)下去吧……“這就是我和方計委的故事。很多我不記得、不知道的事兒，也是爸講給我聽的。金山，無論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問心無愧?！敝v述完這一切，朱曉瑞松了口氣，迎著丈夫的目光看去?！吧笛绢^，你不早告訴我？他是你的救命恩人，也是咱的媒人，照顧他是你的責(zé)任，也是我的責(zé)任！”李金山感動地說。他將妻子摟到懷中：“對不起，我不該懷疑你，懷疑那份最真摯、最偉大的感情……”

2015年6月中旬的一天，李金山一家人走進(jìn)了18號病房。方計委秒懂了一切，一字一頓道：“金山，你好。自從車禍后，我和曉瑞只有親情了……謝謝爸、曉瑞。對不起，金山，請你原諒曉瑞。”李金山鼻子微酸：“計委，我比你大，你喊我哥吧……”“哥！謝謝哥！”方計委激動道。此刻，陽光透過窗簾，在病房內(nèi)灑落下點點金光，仿佛一切美好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