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清爆炸案”蒙冤一群人，12年后說堅強

棟天

[新聞背景] 2001年6月24日早8點，福建省福清市紀委辦公樓發生一起爆炸案，紀委司機吳章雄被當場炸死，新聞迅速引爆全國。警方偵訊期間發生了美國“9·11”，它也被人稱為“恐怖事件”。9月13日上午，福清市人大辦公室副主任、在福清市國際經濟技術公司掛職擔任經理的陳科云被警方帶走。

陳科云和司機吳昌龍等人先后被抓并受到刑訊逼供，做了“有罪”供述，陳科云曾在日本留學的妻子謝青也因涉嫌偽證罪被抓。2004年12月，陳科云、吳昌龍被福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判處死緩，謝青等也被判處不同刑期?？稍谄浜?2年中，陳科云、吳昌龍等一直鳴冤叫屈，他們的家屬則奔走在血淚般的申訴之路上！2013年5月，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宣判五人無罪，稍后五人共獲得420多萬元國家賠償。

12年中，這起蹊蹺的爆炸案就像一個要吞噬掉一切的黑洞。它究竟是如何發生的？真兇又指向誰？如今，陳科云一家和其他受害者過著怎樣的生活？本刊對此進行獨家追蹤，還原它背后真相及人性之變。

“紀委爆炸案”源于舉報，“有罪”供述如此做出

案發當天早上7點半，吳章雄接到一個領導（福清市監察局副局長林惠全）的傳呼要其出車，從家中趕到紀委辦公樓，在一樓信訪接待室門口看到一紅色手提袋，上去觸動它的一瞬間發生爆炸，當場被炸死。

案件迅速引爆全國。時值全國范圍內正開展“嚴打整治”，“治爆緝槍”為打擊重點，福建省公安廳掛牌督辦，時任福清市公安局局長林孜任專案組組長，成員多達40余人，掌握爆炸技術、近年受到紀委查處的人被警方列為重點懷疑對象。9月13日早上，陳科云正準備去公司上班時在家門口被警方帶走。

時年48歲的陳科云出生在福清農村，曾在四川鐵道兵部隊從事新聞攝影報道工作，后在中央廣播電視大學學了四年法律專業，1980年轉業到福清，從漁溪鎮團委書記、福清市人大秘書做到福清市人大辦公室副主任。其妻謝青畢業于閩清師范學校，曾當過老師，在生下獨子后自費去日本留學打工，1994年回福清，用賺的錢蓋了一棟6層小樓。1997年，市委讓陳科云到福清市國際經濟技術公司擔任經理。當時，該公司內部問題很多，市委讓他去做一段時間的清理整頓工作。其間，他發現一個很有后臺的女會計有嚴重經濟問題，向市委及紀檢部門反映要求查處，對方轉而反映他買車超標、私分公款等問題。2001年6月4日，陳科云受到紀委黨內嚴重警告處分，但他對這一處分有不同意見。案發前，市委主要領導找他談話，準備讓他就任市監察局副局長。

6月23日上午，陳科云去鄉下看望母親（父親早年去世），下午5點多回到家里，妻子謝青正在一位領導家打麻將。當晚8點多，飛燕臺風登陸，暴雨傾盆。11點多，妻子讓他騎摩托車去接。他見窗簾被風刮下來，窗玻璃摔下碎裂，客廳里有水，就先收拾了一番，妻子也從離得不遠的領導家步行回來了，兩人收拾到凌晨1點多才上床休息。爆炸案發生后，警方找他了解案發前夜的動向，陳科云怕妻子打麻將的事會影響那位領導，于是沒有說實話，稱他和妻子在家看電視?；丶液?，他叮囑妻子有人詢問也這么說。

6月27日，陳科云發現司機吳昌龍和車子都不見蹤影，其姐吳華英也聯系不上他，而他在10月1日國慶節就要跟女友舉行婚禮，懷疑吳昌龍被人綁架，陳科云連夜發動公司員工到公路沿線尋找，第二天還在福清電視臺播出了“尋人啟事”，吳華英報了警。幾天后，陳科云才找人打聽到警方正找吳昌龍“了解”跟爆炸案有關的情況，原來恨他的那個女會計向警方舉報爆炸案是他制造的。很快，公司男秘書也被傳去問話，他才意識到這一切可能都是針對他的。

“9·11”發生后，有人稱“6·24爆炸案”也是“恐怖事件”，福清警方加大了偵訊力度。9月13日早上，幾個便衣警察把陳科云帶上警車，關押到一處秘密地點。他意識到事情嚴重，坦陳了案發前夜妻子在領導家打麻將、他從鄉下回來再沒外出的事實。辦案人員用手銬、腳銬把他緊緊地銬起來，并強行脫掉他身上的皮帶、皮鞋，叫他坐在椅子上，一個負責人氣勢洶洶地說：“經我們查明爆炸案是你干的，你必須全部如實交代。反正你這次是死定了。你還是盡早說，免得受皮肉之苦，我們對你有辦法，看你能硬多久！”

從9月14日下午至9月16日，陳科云仍是這樣被手銬、腳銬緊銬著坐在椅子上，刑警隊員不許他睡覺，稍一閉眼就對他拳打腳踢，他始終堅稱沒有作案！

被警方抓走的吳昌龍同樣受到刑訊逼供。9月18日，他終于支撐不住，做了一份“有罪”供述，交代受陳科云指使，曾向包括前姐夫杜捷生在內的幾人（瞎編的）購買炸藥。三天后，專案組將杜捷生帶走。

9月22日深夜，陳科云被用黑布罩頭，膠布封嘴，帶到市公安局刑警隊，戴手銬的雙手被粗繩子綁著，雙腳離地吊在窗戶特制的粗大鐵桿上，他雙手腕疼痛難熬，豆大汗珠直淌，人迷迷糊糊，嘴里拼命喊叫“冤枉”！凌晨三四點，在半昏迷中，他忍不住編造謊言亂說一通，幾個刑警又吼起來：“不許你說別的，你要說指使吳昌龍、與他合伙干的！”陳科云估計吳昌龍可能已熬不住作了交代，說：“既然你們說是小吳那就小吳，具體他怎么買怎么干，我不清楚?！?/p>

9月23日，專案組成員仍輪番吊打陳科云，他被折磨得死去活來，腦子里嗡嗡響，人昏昏沉沉，又胡亂編造了一通。到9月25日，已兩天沒吃東西、處在昏迷狀態中的他被放下來，兩個刑警抓住他的大拇指，在他之前胡亂編造的筆錄上按了手印……

11月9日，陳科云忍受著巨大的痛苦和屈辱，悄悄地將自己被刑訊逼供的事實經過寫成8頁紙的材料，交給了福清市人民檢察院來的兩名辦案人員。

親人背負屈辱，爆炸案就像個吞噬一切的黑洞

陳科云此時最思念的是親人，根本不知道就在他被抓走的當天下午，其妻謝青也被警方帶走，她說案發前夜和丈夫在家看電視，因涉嫌偽證罪被拘留。

10月22日，受不了刑訊逼供的杜捷生編造從幾人手中購買了炸藥，警方隨即抓捕了從江西來福建打工的談敏華并刑訊逼供。11月30日，福清市公安局對陳科云、吳昌龍、杜捷生、談敏華、王小剛（四川打工仔，涉嫌提供了爆炸案中的電雷管，未到案）、謝青等人發出逮捕證，警方高調宣布破案，召開慶功會，獎勵舉報人10萬元。12月25日，福建《海峽都市報》通版報道成功告破“6·24福清紀委爆炸案”。

這起令人蹊蹺的爆炸案，給幾個家庭帶來滅頂之災。吳昌龍的婚禮被迫取消，未婚妻哭著離去。當時，陳科云兒子陳明正在省建筑工程學院讀大學，沒有生活來源，只好去鄉下投靠務農的大伯陳科斌。陳科云是個大孝子，以前幾乎每個周末都要去鄉下看望老母親，老母親見他老是不來，問大兒子出了什么事。陳科斌謊說他去外地出差了。

后來，一個親戚終于忍不住道出實情，老母親痛哭著對家人說：“我相信陳科云，他不會干那傷天害理的事?！崩先藦拇瞬〉乖诖?。

案情公布前，警方曾去學校向陳明了解情況，致使他受到老師和同學的冷落。他本是學生里的骨干，后來學校放棄了對他的培養。案情公布后，身為“爆炸犯”的兒子，他周圍的世界只剩下黑暗。大伯的接濟有限，他只好去給人做家教等，本來活潑開朗的他變得沉默寡言，在外從不敢對別人說起自己的父母。

在看守所，陳科云設法向大哥傳遞了他被刑訊逼供的消息。陳科斌和吳昌龍姐姐吳華英請律師申訴！而從2002年1月起，謝青二弟建燦的妻子黃秀芬多次接到一陌生男子打來匿名電話，稱陳科云等是被冤枉的，真兇“另有其人”……謝建燦向警方報案后一個月，那個匿名電話又打給黃秀芬，讓她和家人要注意安全。很快，謝家兩兄弟也被警方帶走，謝建燦被關了26天，謝建忠關了56天才獲釋。之后，他們只好處理掉福清的生意，攜妻帶子移民前往阿根廷。不到一個月，黃秀芬在阿根廷被不明身份的人一槍打中心臟，死于異國街頭，阿根廷警方至今沒有破案……

被關在看守所的謝青最擔心兒子受不了這個巨大的打擊，設法寫信交代她一個女同學，把股票拿出來賣了17萬，交給大伯陳科斌，讓其幫助照料兒子。

2002年6月，時任福州市政法委書記的宋立誠下令，讓福州市人民檢察院將此案交法院審理。11月28日，福州市中院第一次開庭。庭上，陳科云、吳昌龍等五被告人集體喊冤，律師一致作無罪辯護，審判遂成僵局。誰知2003年初，此案專案組組長、時任福清市公安局局長林孜因涉黑落馬，福清市公安局領導班子調整。2003年3月，福清警方從四川抓回涉嫌提供電雷管的王小剛，警方沒有沿用“6·24”專案組刑訊逼供的做法，王小剛也未作任何有罪供述。

陳科云的母親病了近兩年，臨終前叮囑家人一定要把兒子媳婦救出來。老人抓著孫子的手，顫抖著說：“孫子，你爸爸媽媽還沒回來，你要爭氣，不然奶奶死不瞑目?！?003年農歷七月初一，老人含恨離世。

陳科云被關在福州看守所。他寫明信片問大哥母親身體怎么樣。大哥回信絕口不提母親，他立刻什么都明白了，不能給母親盡孝送終，愧為人子，他眼淚幾乎流干。此時，陳明已進入找工作階段，公務員不能考，工作找不到，只能到私人裝修公司打工，每天干著最累最臟的活，精神上更背負著巨大的屈辱。

2003年底，繼原福州市政法委書記吳文達因賣官落馬后，其繼任者、曾干預此案的原福州市政法委書記宋立誠也因貪腐落馬。2004年11月，福州市中院首次開庭審理“6·24爆炸案”。檢方指控：福清市紀委根據福清市國際經濟技術合作公司會計的舉報，對陳科云私分公款等問題立案查處，并于2001年5月決定給予其黨內嚴重警告處分，陳科云不服處分決定而產生怨恨。被告人吳昌龍也因修車報銷等問題與會計產生矛盾。于是兩被告人便密謀實施爆炸進行報復。

2001年5月，經陳科云授意，吳昌龍以炸魚為名，向杜捷生提出為其購買炸藥和雷管。杜捷生向談敏華購買了2筒炸藥和2枚雷管等物。后吳昌龍向杜捷生取回上述爆炸物，陳科云、吳昌龍又進行密謀，陳科云提出用電雷管引爆，吳昌龍又要求杜捷生為其購置電雷管，杜捷生在福州向王小剛（另案處理）購買了2枚電雷管。吳昌龍、陳科云獲得上述爆炸物后，在陳科云家共同制造爆炸裝置，先制造一爆炸物由吳昌龍帶到東張水庫試爆成功，再制造了另一爆炸裝置。

2001年6月23日，陳科云、吳昌龍攜帶該爆炸裝置，駕駛摩托車將藏匿爆炸裝置的手提包放在福清市紀委信訪接待室門口，后逃離現場。

次日上午8時許，市紀委司機吳章雄不慎觸動爆炸裝置，當場被炸身亡。檢察機關認為：陳科云、吳昌龍為報復實施爆炸，危害公共安全，且致一人死亡，應以爆炸罪追究其刑事責任；杜捷生、談敏華非法買賣爆炸物，情節嚴重，應以非法買賣爆炸物罪追究其刑事責任；謝青在刑事偵查中故意作虛假證明，幫助陳科云逃避法律制裁，應以偽證罪追究其刑事責任。

法庭上，陳科云、吳昌龍等都辯稱自己沒有實施爆炸犯罪和買賣炸藥等，所作的有罪供述均為刑訊逼供所致。謝青辯稱自己沒有作偽證，不構成偽證罪。

2004年12月1日，此案一審宣判，陳科云和吳昌龍被判處死緩，杜捷生和談敏華被判處10年有期徒刑，謝青因偽證罪被判處3年有期徒刑。而涉嫌提供爆炸案最重要材料電雷管的王小剛則被無罪釋放。

12年后遲到的正義和清白！劫后余生尚有溫暖

2004年12月4日，算上之前的羈押期，謝青被從看守所放了出來。她以200萬低價賣掉6層樓房（如今市值1500萬），償還大伯為他們打官司欠的債，請律師和吳華英等人開始申訴！2006年1月，福建省高院以原判決事實不清、證據不足，將此案發回福州市中院重審。6月，福州中院重新開庭，辯護律師提出福建省工程爆破協會做出的鑒定顯示，爆炸案至少需要600克左右的炸藥，遠多于吳昌龍供述的數量75克，證明此案有重大疑點。哪知再審開庭不久，福建省工程爆破協會秘書長陳榕明被福州警方以涉嫌偽證罪刑拘，羈押于福州市第一看守所長達37天。另一位當時參與鑒定的專家也一度被刑拘。10月10日，福州市中院再次判五被告人有罪，但將杜捷生和談敏華的刑期改判為七年、六年?；奶频氖沁@份判決將早已無罪釋放的王小剛，仍視為電雷管的提供者。對于福建省爆破協會的鑒定意見，判決書不再提及。

陳科云等人不服判決，上訴到福建省高院。

此時，陳明認識了在福州農林大學讀研的張蘭并與其相戀。謝青為兒子沒有沉淪，并且尋覓到真愛感到欣慰。張蘭怕父母反對，對她工人父母撒謊說陳明父親被單位派到新西蘭工作。2008年，陳明和女友準備結婚，謝青用賣房子剩下的錢，加上親友資助，幫兒子在福州按揭買了一小套婚房，婚禮辦得非常簡單，只請了雙方的至親好友，謝青代表家長說：“很感謝親戚朋友能來參加我兒子和兒媳的婚禮，希望他們白頭到老……”只說了兩句，眼淚就差點滾下來。

2011年4月26日，福建省高院二審開庭。律師提出的主要辯護意見包括：本案中關于炸藥、電雷管來源的供述只有吳昌龍、杜捷生、談敏華三人，而他們各自的供述前后不一，也無法印證，同時得不到其他證據印證。王小剛被判決無罪，電雷管沒有了最終來源等。最后，此案仍沒有判決，并且又拖了兩年。

直到2013年2月8日，除夕前一天，陳科云終被釋放（監視居?。氐礁Ｖ莸男录摇Ｖx青見丈夫頭發全白，手背上傷痕累累，抱著他痛哭。陳科云掉過頭來緊緊擁抱著12年未見面的兒子，失聲痛哭。

2013年5月3日，福建省高院宣判涉嫌制造福清“6·24爆炸案”的上訴人陳科云、吳昌龍、杜捷生、談敏華、謝青無罪。當天，陳科云特意去染了頭發，與吳昌龍等五人在法院大門口合影留念。福建省高院隨后發布的通稿稱：本案除向當事人致歉外，將予以國家賠償，同時要認真總結教訓，防止類似問題再次發生。9月，五人共獲得國家賠償420多萬元，陳科云拿到賠償后首先去還債。稍后，按照企業職工標準，陳科云被補發40多萬元工資。當年48歲、本來仕途坦蕩的人，如今成白發老者，身上多處有傷。

就在當月，在“封口”12年后，“6·24爆炸案”中死者的妻子王慧珠首次打破沉默，向外界披露自己已向福建省高院控告其丈夫是因揭露當時市紀委領導遭到殺害，稱吳章雄對當時紀委主要領導利用職權徇私舞弊行為深惡痛絕，常揭發其不法行徑，被對方當成異己排除。案發當天早上7點半，吳章雄接到那個監察局副局長的傳呼，通知其出車上班，他剛到紀委辦公樓就發生了爆炸案。

第二天，王慧珠在太平間抱著丈夫的尸體痛哭時，這個副局長跑來偷偷地對她說：“如果今天省廳（公安廳）有人下來問你話，誰叫吳章雄來單位上班的，你就說不知道哪個叫的，更不要說以前吳章雄與誰有糾紛過，你都要說不知道。”她還指這個副局長為毀滅罪證，利用職權從公安機關領出其丈夫的傳呼機并扣住不放，對方還許諾給她安排工作，等她兒子大學畢業后安排到紀委工作及優厚賠償，她才一直“封口”?？山衲陜鹤哟髮W畢業，對方卻未遵守承諾，她憤而向省高院提出控告，要求依法追究原紀委主要領導及這個監察局副局長“故意殺人罪”、“窩藏、包庇罪”和“報復陷害罪”，并賠償其丈夫吳章雄的死亡賠償金及親屬贍養金等……

2014年5月1日，吳昌龍在福清東張鎮和一女孩結婚，陳科云和律師林洪楠特意前去參加婚禮，包了紅包，陳科云在婚禮上動情地說：“災難過去了，我們都要爭取活得好一點?！比缃?，吳昌龍妻已懷孕。

12年間，這起蹊蹺的爆炸案就像一個要吞噬一切的黑洞，然而它最終并沒能毀掉一切，所幸還有許多法律人堅持了正義，陳科云和家人在屈辱和逆境中也終于挺了過來！如今，陳科云仍在強烈要求緝拿真兇，并對造成冤案的辦案人和誣告者追責，要求按照公務員標準補發其工資和當年賣房造成的經濟損失。

編輯/胡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