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自拍“殖民”的生活

宋石男

自拍已經變得和刷牙一樣普及。

哈佛大學校長福斯特在2015年本校畢業典禮演講中分析了自拍。她認為自拍是一種“無休止的自我關注”和“不停的自我放大”，這可能導致兩個后果：削弱對他人的責任感和形成對他人的依賴。

也許喜歡自拍的人不會同意她的話。他們會說：“自拍只是一剎那的自我欣賞，是日常生活中一瞬間的自我呈現。自我關注也沒什么不好，英國作家王爾德早就說過：‘自戀是一個人一生浪漫的開端。”

我不認為自拍令人厭惡，但它令人惋惜。

當你在迷人的風景之中，不肯盡情用眼睛“親吻”大自然，而是拿起手機，努力把自己和海浪、樹木、鮮花框在一起。看上去你用手機得到了它們，實際上你卻永遠失去了它們。當你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時，你不肯沉浸在他的歡樂笑聲中，與他嬉戲，而是拿起手機，拍下與他的“大頭合影”。親情在這一刻不是升華了，而是被疏忽了。

自拍是對日常生活的輕度謀殺。我們不斷拍下場景，用微信或微博發送和分享，收獲一個又一個“贊”，而人生的經驗就在這個過程中變得輕飄與零碎。借用德國思想家本雅明的話：“在自拍中，與我們不可分割的某種東西被奪走了——交流經驗的能力。自拍不是高質量的經驗交流，它單向而膚淺。”

俄國作家列斯科夫在《變石》中寫道：“那過去的年代，大地腹中的寶石和天空高懸的星星還關系到人的命運，不像今天……星星不再關系兇吉，大量新的寶石被開采出來……但它們不再向我們昭示任何東西，它們與人對話的時代過去了。”

我們與他人對話的時代也過去了，很少有人愿意坐下來面對面、眼睛看著眼睛地與人交流。我們會談論一切突發新聞，但我們很少再與他人談論自己的生活。

未經審視的生活不值得過，未經談論的生活則被一筆帶過。

我懷念過去。那時候，人們坐在一起，聽遠方的人講他的奇妙旅程，聽本地的人講古老的傳說。在這些奇妙的旅程與古老的傳說中，人們遇見了自己。

自拍，盡管可以為生活留存證據，但這些證據缺乏生命力。當我們老了，坐在庭院里，向子孫講述過往的時候，我們應該依靠故事，這些故事一旦被講出來，就能插翅而飛。可如果只向子孫翻出那些自拍照，你覺得他們會如何理解你的命運？自拍將你的生活分割成彼此互不相關的片段，抽走內在的喜怒哀樂，把生活貶低為一堆干巴巴的“數據化合物”。

自拍是為了記住生活，但往往通向遺忘。自拍是為顯示自己的存在，得到他人的關注，但往往只得到廉價的贊賞，并在日復一日中依賴別人的眼光。不自拍就會死，自拍了沒人看也會死。我們的生活被自拍“殖民”了。我們的心靈被自拍用鐮刀割走了玫瑰，卻給荒草施肥。

是重新培養我們審視自己生活能力的時候了。放下手機，嘗試著減少依賴數碼產品，用語言講述關于生活的一切。當我們講述時，就連廢棄火堆中的灰燼也會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