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的動物朋友

白忠德，陜西佛坪人。陜西省作協第三屆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中國大陸、臺灣、瑞典、美國、加拿大等國家和地區多家報刊。出版散文集《摘朵迎春花送你》《回望農民》《我的秦嶺鄰居》等。

叩訪金絲猴

三官廟瓦房溝里有一群金絲猴，七八十只呢。這天我們早早吃過飯，專門去拜訪。

熊貓專家雍嚴格最近在博文《王者風范》中寫道：“每一個猴群是由若干個家族群組成，而每一個家族群中卻有一個年輕力壯的雄性頭猴。頭猴不是通過打斗而獲得權力的，它們是以性交能力而占有這個家族群的。當這只頭猴性交能力下降之后，自然會由另一只性能力更強的年輕公猴所代替?！?/p>

我覺得這是個重要的發現！“頭猴不是通過打斗而獲得權力的”，那“性能力更強的年輕公猴”是如何代替“性交能力下降”的頭猴？沒有武力的和平接班，倒有堯舜禹的風范。只是猴子是我們的祖宗，可見禪讓制也不是先民的首創，倒是老祖宗猴子的發明。

金絲猴和我們同屬靈長類，社會文明最接近，有著很多相似的社會、情感特點、性愛要求。我們人類還喜歡占著茅坑不拉屎呢，老公猴的境界和“大局意識”就這么高？

它們也是社會性生存的動物，個體生命與群體生命高度合一，部落的群體性生活成為其個體存在的形式。一兩只金絲猴脫離團隊的下場很可怕：要么孤獨憂郁地死去，要么成為天敵的美餐。一個群猴有幾十只到上百只，大的群體達幾百只。人類以家庭為基本組成單位，金絲猴亦如此。每個“家庭”由老年、中年、青年和幼仔組成。地位最高的當屬家長，由一只打斗獲勝的公猴擔任，很像古代的帝王，既享受特權，又負有保護家小的責任。家長英勇頑強，驍勇善戰，遇有敵情，總是奮不顧身，沖鋒陷陣?！巴胶铩?、“哨猴”地位次之，最低的要數未成年的母猴和新入群的猴子，最受優待的則是哺乳期的幼仔。家長愛護臣民，很少呵斥懲罰部下，寵愛子女，摟摟這個又抱抱那個。臣民們對家長非常敬畏，唯命是從，常常給它敬獻食物、搔癢、梳發、捉虱子。家長還憑借健康強壯的體魄、金發閃閃的帥氣、機靈勇猛的氣度，占有多個妻妾。家長喜新厭舊，或妻妾爭寵，或力不從心，就給了群外徘徊的“光棍猴”機會。母猴“冷宮”寂寞難耐，又被“美男”勾引，擋不住誘惑，便“半推半就”另擇新歡。有些雄性命背，注定打一輩子光棍，只好彼此撫慰，搞起“同性戀”來。向導曾見幾只體格健壯的成年雄猴，彼此“喜歡”上了，旁若無人地做起“親密”舉動，相互梳理毛發、爬胯。

它們更與人類一樣，全年都過性生活，也有周期性月經，卻沒有人類那么多煩惱，只在秋季發情受孕，其他日子相安無事。愛情是熱烈浪漫的，雄雌猴常?；ハ鄵肀В瑩崦砻?。有時雌猴也放下高傲的架子，引誘挑逗雄性，抬起臀部，亮出隱私部位，召喚著性愛的銷魂刺激。

金絲猴的氣性大，嫉妒心也重，要是被關進籠子就會以死相抗。人們喂給食物，家長一旦拒絕，群猴誰也不動一口。這些崇尚自由的生靈，將落入人手視為恥辱，它們有一條很樸素的觀念：不能自由地活著，還不如痛快地死去，絕不干茍且偷生的事。動物園里有只老年公猴喪失生育能力，無意中撞見妻子與另一公猴偷情生子，盛怒之下掐死“私生子”。

聰明的猴子明白，團結互助是它們平安生存的首要法寶。成員之間和睦相處，愛護老幼病殘，伙伴生病或受傷，其他猴子會爭著上前救護。向導曾見母猴被繩索套住，發出求救信號，大小猴子們蜂擁而來，咬斷繩子，大公猴背上它疾飛而去。金絲猴過河時，負責看管幼仔的哨猴粗心大意，讓一只幼仔掉進河里，家長頓時大怒，狠狠地扇了哨猴幾耳光，命令它下河把幼仔撈上來。村里一位喜歡金絲猴的農民抱回走散的金絲猴幼仔，結果引來100多只金絲猴把他家包圍起來，兩天兩夜不肯離去，直到那村民把幼仔放了，才撤回山林。吉林某動物園一只猴子逃跑時遭電擊致殘，僅剩交叉的兩條腿，受到家長的多年照顧。猴子們向來不安分，喜歡吵嘴打架，卻極少欺負它。偶爾遭到侵犯，家長就會嚴厲制止。這位“猴堅強”也極聰慧，懂得自我保護，見到猴子們生了是非動了拳腳，趕緊躲開，吃食時不爭不搶……

清晨，鳥兒又開始舉行盛大音樂會，微風陣陣，吹皺千溝萬壑碧綠的竹林樹葉，紅彤彤的朝陽映出它們縱橫交錯的葉脈。溝谷險峻陡峭，我們走得氣喘吁吁，有些上氣不接下氣。衣服割破了，皮膚劃破了，頭發里滿是塵土樹葉的碎屑，衣服褲子被汗漬得硬梆梆的。面前是一條小溪，像一條銀白色的綢帶在山谷里飄擺。輕輕掬一把潤濕干渴的嗓子，洗了面頰上的汗漬污垢，甘甜爽口的河水浸潤著肌膚里的每一個細胞，舒適愜意，飄飄欲仙，忘掉勞累饑餓、被樹枝劃破或被馬蜂蜇后的疼痛以及撞見秦嶺蝮蛇的后怕。

跨過小溪，鉆過密林，在一片闊葉林下覓到猴子活動的蹤跡：到處是它們揚棄的樹枝、新鮮的枝葉、沒有成熟的漿果、算盤珠似的暗褐色糞便，高亢、爽朗、尖利的喧嘩聲此起彼伏。我們爬上一棵粗壯的樺樹，攀到枝椏上，雙腿絞著，雙手摟著，生怕掉下來。風吹動了大樹，我們也隨著搖晃，心提到了嗓子眼。

向導輕聲叫道：“快看——”順著他的方向看去，對面山坡叢林中有一群金絲猴，正在戲玩，采食樹枝嫩芽。我激動地朝猴群奔去，老何急喊：“別急，那樣會驚動猴子的。我從前面截住，你們從后面跟蹤?！蔽覀兪裁匆膊活?，沖下陡峭的山谷，爬上山坡，翻過兩座山嶺，我們就被那“啊嗚、嘰嘰”亂叫的猴子團團圍住，陶醉于這奇異的熱鬧中，仿佛也是一只只“猴王”。

頭頂不斷有樹葉飄下來，枯枝的斷裂聲連同群猴的呼叫聲混成一團，震耳欲聾。透過濃密的樹葉間隙，我們看到70多只金絲猴，老、中、青、幼皆有。一只大公猴神態惹人注目，體格高大，目光犀利，威風凜凜，頗有霸氣，背部毛色格外金黃，柔長飄逸。三只哨猴借著樹枝的彈性，在二十多米高的樹梢上敏捷從容地跳躍，一蕩一跳可達六七米。它們不時地站立樹冠頂端，手搭涼棚東張西望，神態酷似偵察兵。向導輕聲說，金絲猴性情機警多疑，每到一處總要派出幾只雄猴攀上樹頂警戒，其他成員則放心取食，或追逐嬉戲。發現危險時，警戒的雄猴會立刻發出“呼哈——呼哈”的報警聲，成員們立即大聲呼應，有秩序地撤退，絕不慌亂。

日掛中天，林子暖和起來。它們在高大茂盛的樹上如履平地，非常敏捷，蹲踞俯仰，攀爬跳躍，追逐打鬧，撓癢理毛，打盹休憩。幾只小猴兒在枝丫上跳來蕩去，昂首身體斜傾，前肢向前上方伸展，后肢持蹬踏的姿勢，長尾飄飄，陽光勾勒出它們毛茸茸的輪廓。有時候，攀援至樹頂梢，突然空翻向下，接連幾個騰空翻，然后抓住最底層的枝丫，再騰躍到另一棵樹上。小猴兒把練武藝抓得很緊，大部分時光用來騰挪跳躍，實在累了才回到媽媽身邊休憩吃奶。媽媽伸出長手一抓，拎起往懷里一攬，便給孩子喂奶。媽媽奔走覓食時，孩子抱住媽媽的腹部，不分不離。我們驚訝地發現，媽媽多了個“包袱”，卻看不出絲毫的沉重，依然是那么歡快飄逸。幾只成年猴搶著抱一只小猴子，把小家伙逗得哇哇直叫;有兩只猴子一會兒依偎，一會兒擁抱，在談情說愛呢，幾只小猴子不甘寂寞，躥到面前挑逗，被它們趕跑了。一只形體健壯、毛色漂亮的金絲猴從這個樹枝蕩向那個樹枝，前肢拉住樹枝用力搖晃，彎曲后肢猛力蹬腳，借助于樹枝的反彈力，一個魚躍蹦入空中，揚臂收腹，眨眼間跳上五米開外一個樹枝。后肢剛剛觸到新枝，還未站穩，早已伸出前肢，飛快地抓牢另一樹枝。猴子們紛紛讓道，輕聲呼喚，點頭哈腰。向導說，這是猴群的家長，大小猴子都聽它指揮，走到哪群猴跟到哪，十分威風。老家長被新家長打敗后，常常被趕走，孤獨凄涼地死去。

看得興致正高，不知誰“咔嚓”踩斷了一根枯枝。哨猴發現了我們，發出“呷呷”的緊迫叫聲。猴群立刻騷動起來，小猴子驚叫著往母猴懷里鉆，母猴慌亂地向公猴跟前湊，公猴神情緊張如臨大敵，家長神情冷峻，登枝眺望察看動靜。片刻后，它一聲吼叫，一猴叫，眾猴應，整個猴群一片喧囂。呼聲、叫聲、號聲響成一團，沸騰了山谷，驚飛鳥兒。哨猴領先，母猴抱著小猴居中，公猴斷后，扶老攜幼，呼朋引侶，蜂擁而去，攀躍如飛，呼呼呼狂風驟起，在陽光的照射下，就像一道道金色的閃電，伴著新枝斷丫聲彈跳得不見蹤影。等我們再次聽到“喔——喔喔”的家長呼叫聲，猴群已集中在前方很遠的那個山頭上。不久，家長確認無異常情況，發出“哎噥——哎噥——”音調和緩的叫聲，下令臣民自由活動。

當天晚上，我們宿在保護站，幾個同伴頭一挨枕頭睡著了。我睡意全無，央求著向導去找那群金絲猴。向導拗不過，只得答應。我們躡手躡腳地在林間穿行，借著微弱的月光，悄悄挨近了金絲猴，相距不過10米。

猴群棲息在一棵棵高大茂盛的樹上，周圍是一片開闊地，生著矮小的灌木和雜草。仔細搜尋，才發現它們藏在樹葉掩映下的樹椏間睡大覺，有的雙手抱于腹前，有的手拉或腳蹬立枝，有的背靠樹干，有的抱住樹干，平躺的、騎樹的、側身的，小猴則面對面手拉手。金絲猴就連睡覺的姿勢都挺有意思的。

向導悄聲說，金絲猴還有隱秘呢，我們從沒見過野生金絲猴的分娩和死亡，它們將一生中最重要的兩個關口隱藏起來。我想，這也許就緣于它們的靈性和智慧，保留著自己的隱私，不被我們窮根究底。

愛子情深

天下頌揚人類母愛的文字，不知道有多少?？捎姓l知道，金絲猴媽媽也是個模范母親？

金絲猴媽媽把撫育后代作為第一要務，愛護寶寶勝過自己，寧愿挨凍受餓也不讓寶寶受半點委屈。寶寶剛出生，猴媽媽將它緊緊摟在懷里，像人類母親撫育襁褓中的嬰兒，還用舌頭輕輕舔干寶寶濕乎乎的胎毛。寶寶緊緊抓住媽媽的體毛尋找乳頭，媽媽趕緊把乳頭放入寶寶乖巧的小口，寶寶本能地吮動小嘴。有了媽媽的甘甜乳汁和無微不至的關懷，小寶寶慢慢長大。天冷時，家族成員們抱成團，把寶寶們藏在最中間取暖，盡顯家族愛幼之美德。

猴爸爸也想親親寶寶，就先討好妻子，輕柔地為她理毛撿痂皮，獻盡殷勤。猴媽媽卻不給丈夫機會，生氣地瞪著，要么迅速跑開——她是怕丈夫動作粗魯嚇著寶寶呢。說來也奇怪，猴媽媽拒絕丈夫親昵，卻不反對家族里其他母猴。她們將寶寶互換，你抱我的，我抱你的。更有那些未成年母猴也來湊熱鬧，好奇地摟抱個弟妹或鄰家寶寶，竄進猴群炫耀一番。猴媽媽才不放心這些“未婚女”呢，緊緊跟上來，生怕出啥閃失。這些行為，被動物學家稱之“阿姨現象”、“姐姐行為”，能使哺乳期的母猴有足夠時間補充體力，也給未生育母猴提供了學習育幼的機會，更增進了家族內部的和睦溫馨。

猴子是與人類基因最為接近的動物，小猴子的叛逆期卻比人類嬰兒來得早。半個月大的時候就想掙脫媽媽的懷抱“闖天下”，猴媽媽也要比人類提前十幾年開始擔憂。每當小寶寶準備冒險，媽媽就把它緊緊摟在胸前，或者拽住它的尾巴，絲毫不給寶寶自由。寶寶大些了，就跟著媽媽覓食，自覺用前肢抓著媽媽腰部，將身體倒掛在媽媽肚子下面。媽媽知道，寶寶總有一天要離開自己獨闖天下，寶寶到幾米外的地方玩耍，它不再干涉，只是慈祥地看著。寶寶們若為一點小事打起架來，媽媽就會連忙跑過去勸架，或者將搗蛋的小寶寶“訓斥”一番。遇有危險，猴媽媽或其他成年猴會抱著寶寶逃生。母猴為保護幼仔，可以把生命置之度外。確信無法擺脫危險，猴媽媽就趕緊把寶寶抱在懷里喂奶，似乎擔心死后寶寶沒奶吃;還做出各種姿勢央求不要傷害寶寶，自己愿意替死。

熊貓專家雍嚴格給我講過一個金絲猴媽媽舍身救子的事：他們村的獵人把一只帶仔的母金絲猴追趕上一棵大樹，大樹周圍空曠，母子倆已經無路可逃。槍法最準的那個獵人瞄準它們，準備射擊。面對黑洞洞的槍口，陷入絕境的猴媽媽將寶寶緊緊摟在懷里，從容地喂奶，等寶寶吸吮完了，把它擱在身旁一個樹杈上，摘了些樹葉，將剩余奶水一滴滴擠在上面，擺在寶寶夠得到的地方。猴媽媽把奶水擠干了，用左前爪指著寶寶不停地搖晃，再將爪子移回自己胸部，仿佛在說：“求求你們，饒了孩子吧，要打就打我！”猴媽媽把自己認為該做的都做了，然后坦然地雙手捂住臉，靜靜地等待死亡。那個獵人明白了它的意思，他那堅硬如金剛石的心瞬間軟化成一塊石墨。他面對的不是一只猴子，而是一個偉大的母親。獵人無力地放下手中的槍，從此不再打獵。

金絲猴媽媽舍身救子，讓我們深深震撼。有的猴媽媽竟然攜帶死嬰，這種極端的母愛驚天動地。那年四月中旬，秦嶺地區倒春寒，雪大風硬，持續多日，佛坪大坪峪一只小猴子被凍餓而死。景區工作人員發現母猴懷里抱著一只小猴，腦袋和胳膊耷拉在媽媽懷里，干癟的身體像灘泥一樣，不聽使喚地往下堆。猴媽媽還是把寶寶緊緊摟在懷里，呆呆地盯著，細心摘著身上的雜物。

猴媽媽后來意識到了，眼神愈加悲傷，瘋了般上躥下跳?？粗渌缸臃v跳躍，自己抱著寶寶躲在遠處，悲痛地哀鳴，讓人撕心裂肺。十多天后，寶寶的尸體風干得失了模樣，猴媽媽沒有絕望，堅信寶寶活著，不時舔舔小猴的毛，攜帶著干尸覓食。

“母猴在那些天里瘦了很多，讓我感到心酸。攜帶死嬰行走覓食，很不容易。我想把小猴子的尸體掩埋了，卻一直沒法如愿，猴媽媽見我接近帶著死嬰就跑，要么就對我又抓又咬……”景區工作人員說著，眼角有些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