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儀,天津河東區人。天津市作協會員。作品散見于《天津文學》《西北軍事文學》《延安文學》《讀者》《散文世界》等。獲第二屆延安文學獎。
說不出為什么,在甘肅的許多地方,只要把車開出幾十公里,總覺得像換了一個人間,順時間上溯,仿佛來到了公元前的漢武時代。是的,出烏鞘嶺,沿河西走廊,一路向西,荒灘戈壁上,烈烈西風中,我看到了漢代的長城,和一座座烽燧……
一
我曾想,漢朝,那該是一個什么樣的朝代啊!一代偉人毛澤東曾把秦皇漢武并列,說明兩個君王在強國固土方面有同樣的巨大功績。因此,君王睥睨,將星閃耀,一度成為我對那個時代的憧憬。此刻,站在玉門關外的荒灘上,黏土、砂石和蘆葦夯就的長城就兀立在我的面前,盡管殘破不堪,但雄風依在,西風掠過,發出呼叫,似仍沉湎在逝去的歲月……
踏著祖先的足跡,我曾冒著細雨盤桓在漢中盆地的山山水水。那是漢初歷史遺留最多的地方。想當年,劉邦退出咸陽,被迫前往漢中,由此開始了一段楚漢相爭的動蕩史。劉邦立國后,以漢為號,取興于漢中和來自天漢之意。于是,漢人、漢族、漢語、漢字、漢文化等閃光的稱謂自此一脈相承,流傳至今,成為我們民族輝煌的徽號。
經歷了混亂動蕩的陣痛,漢朝統治者前期推行無為而治和休養生息,從秦末的千瘡百孔到文景之治,國力漸漸恢復,為后來漢武帝劉徹的文治武功打下了雄厚的基礎。
當時,生活在北部廣闊荒漠地帶的游牧民族始終覬覦著富庶的中原。有文字記載,自西周始,北方的游牧民族就不斷南下騷擾劫掠,迫使后來的中原北部秦、趙、燕等國紛紛“因地形,用險制塞”,構筑長城,阻擋異族的侵擾。
漢初,匈奴在冒頓單于的率領下正處于史上最強盛時期,多次越過長城,侵劫漢朝邊境地區,并深入到今天的太原以南。高祖劉邦不甘其擾,親率大軍馳援,至白登被圍七天七夜,只得屈辱求和。此后漢朝限于國力,被迫采取“和親”和輸送財帛的辦法,以緩和匈奴南下劫掠之勢,為國力恢復求得一時和平。
那時,秦趙修筑的長城依然聳立在北部邊境,但也僅僅是一個象征。所幸,華夏文明的復蘇有其強大的內在動力,漢朝歷經三世,終于發展到強盛,迎來了輝煌的漢武時代。
其實,盡管我們現在已經很難描述當時社會發展的全景,但從流傳下來的星星點點文字中,我們還是能夠略窺漢代文明的發展程度。當時,中原的農耕、紡織、醫藥、建筑等技術以及工藝制造等,都已躋身世界前列,還有在此基礎上的文學、音樂、舞蹈等,也領一時潮流……
這是一個超越了傳說的漢朝,一個真實的漢朝……
二
對于漢朝而言,最初向匈奴求和是源于國力虛弱。國與國之間,實力不行,只能處于屈辱的地位。在此期間,漢朝先后向匈奴輸送了和親的10位宮室之女和大批良家民女以及不計其數的糧食、馬匹、絲帛、酒類等財物。
此時,盡管匈奴已經統一了大漠南北,控制了中亞大陸,但貪婪的野心仍在膨脹,在接受漢朝輸送的美女財帛的同時,還在窺伺著中原的富庶。漢高祖劉邦病歿后,冒頓單于更加肆無忌憚,多次尋釁,意欲進一步挑起事端,一舉擊潰漢軍。
公元前141年,景帝逝世,16歲的太子劉徹即位,就是雄才大略的漢武帝。他即位之初就多方延攬人才,征詢治國方略,在承襲文景時期基本國策的同時,還逐步推行新政,包括消除割據勢力,加強中央集權;改革幣制,實行鹽鐵官營;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廣征圖書,設立藏書機構等。這些措施,推動了經濟文化的發展,促使國力進一步增強。
當然,漢武帝時刻沒有忘記匈奴的凌辱,立志要以軍事手段徹底解決來自北方的威脅。于是,當我們拉開縈繞著煙塵戰火的歷史帷幕,就會發現這個時期,在北方廣袤的土地,上演了一部部壯麗的大劇……
是的,這就是劉徹,這就是劉徹的眼光,一個雄才大略的帝王眼光,在戰爭的前期準備和戰爭進行當中,他兩次派張騫出使西域,開辟了絲綢之路,讓中國的目光第一次投向了世界,實現了外交、軍事和經濟手段的全方位運作。兩千多年后的一天,當我站在被杜甫稱為“尋源使”的張騫雕像前的時候,禁不住發出感慨。張騫是幸運的,幸運地生于那個壯麗的時代,幸運地遇到了劉徹這樣的帝王,于是憑著對使命完成的信念,歷盡劫難,終于成為鑿通西域的第一人,為探索中西交流建立了史詩般的功業。
當然,幸運的不僅是張騫,董仲舒、桑弘羊、汲黯、竇嬰、公孫弘等也都是幸運的,歷史給了他們展示才華的機會。幸運的還有那些在戰場上馳騁的將軍。當我們撥開歷史的霧障,就會看到漢匈戰爭中涌現出來的一代名將們——持成穩重的衛青,少年英才霍去病,龍城飛將李廣,還有站在他們身后的公孫賀、趙破奴、韓安國、趙充國、公孫敖、程不識、李息、蘇建等,他們生逢其時,功成名就,作為一代將星,至今閃耀在遙遠的天際……
歷史的進程往往是通過某個節點發生轉折的。
在做了充分的準備之后,此后的戰爭進程,一如我們今天從文字中所看到的,漢軍在公元前133年主動策劃了對匈奴誘殲的馬邑之圍,并在四年后兵分四路出擊,直搗匈奴祭天圣地龍城,一舉打破了漢初以來“匈奴不可戰勝”的神話。再之后,漢軍經過三次反擊戰役,殲滅了匈奴主力,打開了通向西域的門戶。其中公元前119年的漢匈漠北決戰,衛青、霍去病率10萬騎兵,幾十萬步兵,分東西兩路出擊匈奴,飲馬瀚海,封狼居胥,最遠達今天的貝加爾湖畔,使漢匈國勢發生了根本性變化。
隨著戰爭的進展,漢武帝在收復的河套地區移民屯墾,并在歸漢的河西地區設武威、酒泉、張掖、敦煌四郡,同時動員了大批人力,修筑了規模宏大的漢塞墻垣,這就是漢長城。
風雨剝蝕,歲月更迭,時代變遷。當我們站在兩千多年前冷兵器時代的軍事建筑面前,看著那殘存的塞墻、城障,看著那凋敗的烽燧和不遠處殘留的一堆堆烽燧火引,胸中就像鼓脹著一股歷史的颶風,思緒就像大海的波濤翻滾……
三
是的,在祖國北部荒漠上屹立了兩千多年的漢長城,至今讓人血脈賁張,激情難抑。
漢朝是歷史上修筑的長城最長的一個朝代,長度達兩萬余里。其中起自陰山山脈的“塞外列城”在草原上分為兩道,南道一路輾轉向西,穿阿拉善沙漠,到達額濟納的居延澤,而后繼續前行與河西長城連接;北道則越過烏拉特草原,深入到今蒙古人民共和國境內的阿爾泰山。當然,最引人矚目的當屬甘肅河西長城。
河西長城起自今蘭州附近的黃河西岸,沿河西走廊向西到今酒泉北部的金塔,之后又修筑至敦煌西北的玉門關。隨著西域的形勢發生變化,長城又沿今疏勒河故道逶迤前行,增修至新疆羅布泊附近的樓蘭境內。這樣,河西長城如果加上陽關等地支線,全長近五千華里。
還有,如果摒棄長城塞墻這個形式,從新疆羅布泊再往西去,越過樓蘭、于闐、莎車,一直到古代的疏勒今天的喀什甚至更遠,沿途的烽火臺也可以看作是河西長城的延伸。
一路走來,我們看到,這些遺留在荒漠戈壁上的漢代塞障及沿線的城障烽燧,是當年漢代河西地區軍事防御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西漢王朝構建河西乃至整個北方防御工程的歷史縮影。其實,仔細研究,漢朝能夠如此大力修筑長城,除了軍事上的防御之外,這道塞障還起著開發西域、管理屯田、保護中西交通大道“絲綢之路”的作用。
此后多年,隨著匈奴兵敗向北和向西遷移,漢朝始終把目光盯著西域,以絕匈奴后患。直到公元前108年漢將趙破奴在西域大敗匈奴,并在八年后攻下大宛,整個西域歸附西漢,漢武帝的西域戰略才得到最終實現。
由于連年的戰爭,文景之治的積蓄耗費殆盡。盡管武帝對此有所準備,但戰爭無疑給經濟帶來巨大沖擊,國力不可避免出現衰退局面。
武帝晚年,浮靡奢華,性格多疑,此時朝廷發生一起史稱“巫蠱之禍”的宮廷動亂,牽連太子及群臣,因此殺人無數。事件平息后,這位帝王反省了一生過失,頒布“輪臺之詔”,結束了自己多年的征戰生涯。此后為提振經濟,他將鑄幣、鹽鐵收歸中央管理,強化國家在經濟中扮演的角色,同時親自勸農耕作,加強農業生產。這一系列措施雖為漢武施政余響,但終使國力避免步入衰敗,并在武帝之后迅速迎來昭宣中興的繁盛。
四
記得那年,狂風呼嘯,我第一次站在玉門關外,順著漢長城的走向和一座座關隘、烽燧向西瞭望,好似越過彌漫的風沙,越過羅布泊和塔克拉瑪干大沙漠,走近了傳說中的西域,走向中亞,走向歷史的深處……
這就是絲綢之路,一個源自中原走向世界的閃光之路。在航海技術尚不發達的年代,它是亞歐大陸上的動脈,也是世界歷史發展的一個主軸。張騫“鑿通西域”,漢武經略西域,還有在西域首次設置都護,以及中原商隊在地中海回響的駝鈴聲……這一樁樁、一件件的背后,無不彰顯著西域歸漢、東西交融的生動歷史。
就是這條漢武時期修筑的長城、亭障、列城、烽燧,在那個年代,時時支起警惕的神經,衛護著這條漫長的國際交流干道的安全。在那個時代,通過這條通道,中國認識了世界,世界也認識了中國。
當時及其以后,在這條路上,閃現過張騫、解憂、班超、鳩摩羅什、蘇祗婆、玄奘、馬可波羅等人的身影……隨著他們的走過,中原的農耕、天文、醫學、音樂、建筑特別是代表當時尖端領域的造紙術、印刷術和火藥制造傳到了西方,深深影響了世界文明的發展。而來自中亞、南亞、西亞乃至歐洲的包括毛織品技術以及葡萄、瓜果等新的植物品種,特別是宗教,也通過這條道路傳入中原,極大地豐富并改變了古代中國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并影響到今天。
如果我們將視野穿過歷史,眼前將會變得更加遼闊,也會更加生動。這就是歷史上的漢朝,一個創造了燦爛輝煌文明的漢朝。
也許,中華民族的凝聚力就源自那個強盛的時代。從那以后,長城內外就成為中華各民族融合的主要地區,以至后來的契丹、鮮卑等民族也都以華夏子裔自居。就是從那以后,內遷、內附就成為各民族在最困難時候的唯一選擇。1771年,在伏爾加河下游、里海之濱的草原上生活了140多年的土爾扈特人,不堪忍受沙俄的欺壓,在他們的領袖渥巴錫汗的率領下,毅然選擇了東歸。
五
行文至此,我的心中還是不時涌現出一種難言的糾結,那是一種沉甸甸的感覺。
那是在車過山丹的時候,我盡量躲閃著平射過來的刺眼陽光,不時向兩邊張望。這是熟悉的河西大地,左手祁連,右手焉支,西墜的太陽照在車前這片起伏不定的原野上,顯得那么耀眼、迷離。當年,少年將軍霍去病初次征戰,千里奔襲,就是在這里率領騎兵與匈奴血拼。天蒼蒼,野茫茫,刀光劍影,血肉橫飛。此戰震動朝野,霍去病名揚天下。但是,一將功成萬骨枯,焉支山周邊的曠野里,留下了無數不屈的魂魄。
至今,在山丹的這片土地上,在敦煌陽關的戈壁灘上,偶爾還能撿到漢代的弓矛箭矢和馬鐙等物。當然,一到夜晚,還會有閃爍不定的磷光在荒漠上低徊。
離玉門外漢長城烽燧不遠處,幾堆雕塑狀的東西引起我的注意。近前細看,才看清那是當年用作烽燧火引的蘆葦。歷經兩千年的風沙侵蝕,這堆堆蘆葦如今已風化得近似化石,默默無言地傾伏在那里,一如當年運送蘆葦的人們……
是的,在歷史的進程中,在涉及國家和民族的大義面前,任何個體的感受都顯得那么脆弱和微不足道,也許這是一條至今都難以說清的規律。是的,我憧憬崇高,憧憬壯烈,可是當那個令人神往的王朝遠去,歷史的煙塵還沒有散盡的時候,站在古戰場的廢墟上,想象著匈奴人在“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的悲歌中向西遷移的背影,我的心中也不免充滿落寞和失意。
歷史就是這樣,在抒寫光榮與輝煌的同時,往往忽略了用肩膀和雙手托舉歷史的人們。其實,歷史就像前進中的河流,日日夜夜,暢流不息。但歷史并不是一條單純的河流,它是以萬河奔流的形態呈現的。在社會文明發展的過程下,民眾的疾苦、民眾的生存狀態也是一條顯河,任何時候都不應忽視這條河流的存在。
漢長城就是這樣,在人們的眼中,它雖然已經凋敗,但它在歷史的深處,代表著歷史的深厚與沉重,更是歷史的見證……
荒漠上的風吹起來了,圍繞著漢長城打旋,呼嘯,然后掉頭遠去。
車繼續前行。當夕陽在天邊跳躍的時候,我看到夕陽的背后是朝霞滿天。這時,一股壯烈的情懷,再次來到我的身上,在我的胸腔激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