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兆華

幾年前就有所風聞,上海音樂學院周小燕歌劇中心,有意將老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改編為大歌劇上演。當時我就有所預感,認為這一選擇可以大有作為!但后來的日子里似乎有些冷寂,令我納悶為什么會“偶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未料,在今秋第十六屆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的舞臺上,這位“春水佳人”就突然地呼之欲出、應運而生了,并且還是以藝術節開幕式的高規格身姿,走到高朋滿座的觀眾面前!為此,我們不能不為歌劇《一江春水》濃墨重彩的問世而歡欣鼓舞,擊掌慶賀!
做歌劇,從來就不是輕而易舉、一蹴而就的事情:更何況要做一部順風順水、不走彎路的歌劇,那就是更加難乎其難了。首輪亮相的歌劇《一江春水》,就其眼下的呈現狀態看去,雖然無須將其夸贊為閉月羞花、沉魚落雁般的完美無缺,但是那初涉世事的眉眼風貌和軀體骨架,都已經顯現了不可忽視的可喜佳績和光明前景。這樣的境遇真的是來之不易,不啻是上海音樂學院和周小燕歌劇中心的努力成果和大好福運,實際也可以看作是整個歌劇界的欣喜榮耀。
幾天來,我連續觀看了兩組《一江春水》演員的公演,閱讀了歌劇詞曲文本,又再度欣賞了曾經家喻戶曉的經典影片。在這些回首顧盼和對照比較的思緒中,逐漸對該劇改編者們的思索路徑和進取效果有所感受,初步獲得了認知印象。這些零散無序的看法也許相當淺薄甚至荒謬,但好在它們絲毫也不影響我對《一江春水》的由衷贊賞和熱切寄望,而是真誠期待未來《一江春水》的洪波細浪,能夠更加涌現出壯闊異彩,令這部出手不凡的佳作好上再好,日臻完美。
在觀看演出之時,雜感頗多,眾議甚廣。這里,將主要圍繞劇本改編的取舍和運用方面,試作議論。
我們知道,歌劇、音樂劇,包括舞劇、歌舞劇、清唱劇等作品的劇本撰寫過程,往往與話劇、電影、電視劇以及眾多戲曲的構思工作大不相同,它們的戲劇文學工作者,往往需要與音樂、導演甚至舞臺技導們一同完成初期的案頭工作。我相信在本次《一江春水》的創作過程中,兩位年輕的編劇及歌詞作者羅周和喻江,也曾有過這樣的體驗,并且從中獲取不少教益。實在地說,我們在整個《一江春水》舞臺劇本的字里行間,都能夠讀出作曲家郝維亞和導演易立明的影子。并且相信正因為是這樣,才有可能把這部十分看好的歌劇,在跨出第一步的當口,就踏得堅實穩健。我們這樣說,不是為了貶低文學的作用,而是在于道出音樂對文學而言,它的不可替代的作用。
說到選題,當初在周小燕歌劇中心發布改編《一江春水向東流》的動議時刻,我之所以會產生贊許的“共振”,那是因為感覺到這一選題對于歌劇創作者,特別是身處上海地域的歌劇創作者們來說,的確是捕捉到了一片可供開掘的“富礦”。我們都相當熟悉,問世于1947年的經典影片《一江春水向東流》,其作品的孕生地是在上海,故事的萌發地也是上海,沉浮于事件漩渦之間的幾乎所有人物,特別是男女主角張忠良、于素芬以及他們的親屬群,全都是從上海這個大碼頭走出的,然后各自經歷了天涯淪落之苦,又重新幸運地折返到這個東方大都市來;但最終卻是未曾料到,在這個離不開、割不斷的城市,遭遇了萬劫不復、悔恨千年的奪命災禍!
然而,這一選題的優越性,又何止于屬地的因緣呢?更其寶貴,它的背景線,設置于世界浩劫、人類沉淪、民族危亡、家庭罹難的掙扎之中;事件的生發地,從上海擴展到風起云涌的武漢、重慶、從家庭遷延到戰火硝煙的戰地沙場;傳奇的衍生點,廣及華都鬧市與窮鄉僻壤、豪門廳堂與危樓棚戶、香車酒肆與空鍋冷灶、燈影舞場與逃難迷途……這一切,都交接聚匯在男女主人公的身心,糾葛起人物的悲苦命運,迸發出凄厲悲憫的痛苦呻吟與吶喊……真的是哦,一江春水,百嘆悲摧:難以消弭人間的原罪!原罪!……
《一江春水》的編創者們極具聰敏智慧,相當富有經驗和眼光。他們在驚喜發現了這片富礦以后,審慎地把握住初衷已定的“大歌劇”的“取景框”,進行了“第二次捕捉”,那就是精準的剪裁!這番剪裁的首要決策就是:攻其一點、不計其余;決絕保留“一男三女”的梗概性人物關系格局,大幅度剔除張忠良和于素芬體系的近親屬社會關系,包括老母親以及幼小的兒子,還有世交的鄰里、同根的兄弟等各種繁復枝葉;張忠良身邊的諸如公司同事、牌桌渾友等等不三不四的主兒,也都盡數清理干凈;最終僅存下王麗珍的干爹龐浩公孤零零的一個大男人了。如此地讓出一切空間,張忠良便可以直通地串接到“三個女人”的身邊。從而給作曲家預留出極為充足的音樂發揮機會,實現整體構架音樂布局的優勢。這樣一來,于是乎詠嘆調宣敘調、重唱合唱表演唱、序曲舞曲間奏曲;交響樂隊的轟鳴、群眾場面的涌蕩、舞臺美術的造勢等等,就能夠全都一同匯集成宏大的沖擊力,強勁地造就了相當交響化的舞臺撞擊,將一種唯有此種“大歌劇”才可以做得到、做得充分的,極富史詩性、概括性和震撼性的動人戲劇,捧獻到人們的面前!
作為“大歌劇”,沒有這樣不同聲部的重頭戲的詠嘆調,沒有這種豐富多彩的多聲部重唱,沒有這般浪濤似的沖擊力的強勁合唱,沒有這類讓您的心靈都能夠感受到震蕩的恢宏場面,那是達不到所謂征服力和感召力的!《一江春水》可以說在原發的設想中,就早已既定了上述的這種追求,因此歌聲才得以頻頻駕乘音樂的翅膀,始終在翩躚飛翔。
我相信,所有這些將文學與音樂融為一體的段落,都少不了郝維亞與羅周、喻江他們的共同謀求;但至少那些歌詞的詩句,勢必出自兩位文學青年之手。對于那些詞章的文采與蘊含,我與身邊的不少朋友都是頗多贊賞。從歌劇開場之時所聽讀到序歌,直到終曲時分,張忠良喋喋不休地祈求著妻子的原諒;于素芬則是斷斷續續地喃喃低語“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許多的文辭撰寫與布局,都是堪稱別致出彩,精巧地把我們引進悲情圣地。
當然,對于一些歌詞的構成,我們也會發現某些不夠滿足的瑕疵,覺得詞風還有些凌亂,詞語也有些單調:劇中新詩的、白話的、時尚的,似乎都有了,卻是較少類似劉半農、趙元任那樣風味的。須知他們的風韻,倒是頗為適合那個時代的味道……
《一江春水》的編創者們,特別是戲劇文學工作者們,圍繞“一男三女”格局所造就的最有價值的成果,存在于全劇結束之前的多方位爆炸式的狂烈呈現:王麗珍、何文艷、于素芬三人,各有各的冤屈,各有各的渴求,各有各的祈愿,各有各的絕望;臨近劇終,何文艷被王麗珍誤斃,王麗珍被張忠良誤撞,于素芬面對動地驚天的局面,還能有什么企求?還能留什么告白?還能存什么牽掛?她孤苦伶仃,失魂落魄,唯一的去處只是死的逃遁。于是她只能從圣潔高聳的雕塑邊俯下身體,投江殞命!唯一留下的有頭有臉人物,只剩張忠良一個了。當真他也會去投江自殺嗎?不知道……不知道……總之就在此刻,我們只見他毫無征兆地突然撲倒在臺口,久久地、久久地跪著,再也無臉爬起身來……
很好,很好!這是莎士比亞的絕招!這是罄竹難書的回應!這是演出成功的告白!這是悲摧命運的總成!盡管這樣的揭幕并不新鮮,但是它足以自圓其說了,我們已經可以足足地,由此帶著一路感慨和悲嘆走回家去……
但是,我的兩次觀賞,都在這里并沒有真正沉入“悲摧”的回首!為什么?問題出在哪里?不是出在此間的終極時刻,而是在于此前大段落“一男三女”錯綜復雜的交叉搏殺之中。那些戲劇歌唱的高強度情緒,積蓄壓抑得不夠充分!郁結悲憤得未達頂峰!不曾形成久久憋悶的瞬息爆炸!我相信,倘若確乎達到那樣的頂點,無論是廖昌永飾演的張忠良,還是楊小勇飾演的張忠良,在他們跪倒在地之時,都絕不可能輕而易舉地立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