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行有多遠

趙辛丹

1

敲門。輕輕敲了三聲。沒反應。

這處房子，是我在網上找到的。合租。合租者叫阿皮。阿皮，是個什么樣的家伙？他網上自我介紹，大學畢業兩年了，是個編程序的。我想，這人應該喜歡靜。就他了。

再敲，屋里嗨了一聲。開門的，是個穿灰色背心的人，這是阿皮？怎么像三四十多歲的大叔呀。

“你是阿皮？”

“是。屋里沒怎么收拾。”他似乎有些歉意。

“沒事，我也是懶人。”

屋里臟兮兮，水泥地面，廚房到處都是油膩。看過了許多房子，在沈陽，六百元一個月，也就這條件。我是奔著電視、熱水器、微波爐來的。

鄰居家的狗，可能聞到了生人的氣味，一直在叫。

“這房子就是隔音不太好。”他說。

2

大學畢業，家里待了一個月，最終決定來沈陽。

娜娜問我，為什么？

我隨便說：“離家不近也不遠。”

我知道，我的回答似是而非。其實，挺難回答的。

在家，不用租房子，不用自己做飯，工作上父母也認識許多熟人，會輕松得到，享福。我又不是一個有野心的人，想去京上廣那樣的大城市闖一闖，渴望未來能發達。很矛盾，說不清，反正就選擇了離家不遠不近的沈陽。

上高中的時候，為了早睡早起，幾乎每一天都要聽媽媽的嘮叨。她把時間幾乎卡在一分不差上。假如到了晚上十點，她會喊：“十點了，快睡！”假如我十點半還沒關燈，她會闖進我的房間：“都10點半了，怎么還不睡覺。”

上大學放假期間，我回家沒待多久就會和我媽吵架。一般吵架都是因為一些小事，比如我總是不愛疊被子，并且我總愛和我媽爭辯。這個時候，媽會更生氣，提高了語調。而我也不甘示弱，加大了聲音。再沒多久，吵著吵著我媽就哭了。其實事情的起因，也許就是因為沒有疊被而已。

畢業來家，本來想放松放松，玩玩電腦，同樣遭到她的嘮叨，尤其看我玩游戲玩到后半夜，她會借上衛生間機會，大談熬夜傷害身體，玩物喪志，要為自己前途著想等等。

說不煩是假話。為避免爭端，我常常一句話不說，但是我媽還是不滿意，“你這是什么態度？你是不是覺著跟我無話可說？”

其實就是無話可說。

本來吵架應該是雙方平等才能進行的，如果雙方身份不平等，只會變成單方面的教訓。

這些，我不想和娜娜說。

“你以后要不要也去沈陽？”臨走前一天，我問娜娜。

“不要，離家太遠。”娜娜很誠實。

3

沒辦法，媽堅決要送我到沈陽。其實她用不著這樣，我這么大了，又不能走丟。上大學的時候，就是媽媽送我去的。那時候我看新聞，媒體都在說，一到新學期開學，學校門口擠滿了新生家長，有的評論員還會說，現在的孩子太依賴家長了。其實我是很希望自己一個人去學校的，但媽死活不依。估計她還以為這就是母愛吧。

這回去沈陽的路上，媽媽換了新嗑，一直在說，要注意身體呀，工作時候要謙虛呀，要勤快，要聽領導的話，會來點事呀，不要玩電腦，不要玩游戲，晚上別睡太晚呀等等。我一邊嗯嗯應付，一邊看窗外的風景。

到沈陽后，我和媽媽先在她大學同學家里住了幾天。她又把許多在沈陽工作的同學，請到一家飯店，介紹給我認識，人家答應幫忙關照我后，才放心回去了。

“如果有什么麻煩，就去找那些阿姨幫忙。”臨走前，媽媽囑咐了我。

媽這么關心我，我當然是很感動了。可我待在媽媽的朋友家里，實在不習慣。我不能總依賴他們，我暗自下決心，要靠自己一個人在沈陽生活。

幾天后，我便在網上尋到了阿皮。

4

阿皮比我早工作兩年。他人不算很帥，但是很有女人緣，據他說，到現在為止已經處過了好幾個女朋友了。

有一次，我出去面試回來，聽到了房間里有很大的音樂聲，是美國搖滾，我也沒聽過。我把買的菜往廚房里一放，就回到自己屋里上網。戴上耳機，放著酷狗音樂里收藏的小提琴曲，我很喜歡薩拉薩蒂的《流浪者之歌》，據說這是一首很有吉普賽人性格的曲子，不過就現在來看，吉普賽人明顯是沒能抗爭過美國搖滾，低音炮的聲音從隔壁不斷打進我的耳膜。

“阿皮，把音樂放小一點。”我在他的門口喊。

阿皮并沒有回我。我想推門進去，門卻反鎖。我只好又回到自己的房間。

又過了一陣，阿皮屋傳來開門的聲音。

“怎么回事阿皮，音樂這么吵。”我推開自己屋的門抱怨道。卻看到了一個女生，站在阿皮的門外。

“你好。”女生向我打招呼。她戴著眼鏡，頭發有些凌亂，身材還算不錯，總體來說算是漂亮。

“你好。”我說。

阿皮屋子里的音樂聲變小了，然后阿皮從屋里出來了。他沒有給我介紹這個女生是誰，摟著女生下樓，說了句：“不放了，不鬧你了。”

等他回來后，我問他：“是你女朋友？”

阿皮搖搖頭：“認識兩星期。我有女朋友。”

“那這個女生是誰？”

“算是……算是炮友吧。”

我嚇了一跳。這小子僅僅比我大那么兩歲，生活閱歷如此豐富。

“你有女朋友吧？”他問。

“沒有。”關于這一點，我總是回答得很堅決。

“唉！你該不會還是處男吧？”阿皮像是在嘲笑我。

“我有右手呀。”我自嘲說。

別人嘲笑我，我一般會選擇自嘲，如果自己表現得不是很在意的話，那么別人的嘲笑就沒什么殺傷力了。

“那，你沒有要追的人嗎？我可以幫你指點指點。”

我立刻想到了娜娜。女生里面和我關系比較近的也只有娜娜了。

“沒有。”我回答。

5

晚上無聊，在微信上找娜娜。她是一個很有想象力的女生，以前我們會聊世界上有沒有外星人，討論小美人魚值不值得為王子犧牲。

大學假期的時候，我也總是找她一起玩，兩個人一起去看看電影，吃個飯或到游戲廳里打游戲，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約會，算不算是戀愛。

有的時候我也會想，我其實是喜歡娜娜吧。但是我從來沒跟她說。

如果我有了女朋友，自然要約會，自然要花費。盡管媽媽一直很支持我找個女朋友，盡管媽媽會心甘情愿主動付那些花費，但我心里實在不得勁兒。我現在還在找工作，自己都不能養活自己，找了女朋友，擔得起責任嗎？

我點了娜娜的頭影。她用的是一個帶棒球帽女生頭像，看著挺活潑的。

“在嗎？”

兩分鐘后她回復：“人雖在，但精神上已經想睡覺了。”

“熬夜可是女生的天敵呀。”

“嗯。”

我看著漸漸暗下來的手機屏幕。感覺有點失落。

6

找工作，面試，吃拉面，成為我的日常。

來沈陽三個禮拜了。常常一天過去之后，也不知道這一天到底干了什么，留下的印象只是一片一片的人，每一個人都平淡無奇，像是簡筆畫，似乎連五官長得都差不多。如果這里面有誰突然從地球上消失了，我想都沒人會在意。

拉面吃多了，我居然開始懷念大學的食堂，雖然做得不怎么樣，但畢竟種類豐富，現在我再也找不到這么便宜的餐廳了。那時，我為什么拒絕大學食堂呢？

正在拉面館吃拉面，娜娜發來微信：“最近在培訓，比較忙。”

大概是覺得，她昨天突然結束話題有點不禮貌吧。

“加油，好好跟前輩們學習。”我本來是想這么回復的，但想了想，馬上回復不太好吧，感覺像是她對我很重要似的，我可不想自作多情，到頭來只有自己一個人瞎起勁，弄得像白癡似的。這個世界不是圍著我一個人轉的，有這么多人，我又不可能是主角，所以千萬別把自己當回事，你覺著你和誰誰是好朋友，或許對方只是拿你當普通的玩伴，最后一個人傻傻地付出許多，到頭來只感動了自己，很可笑的。而且如果不認真投入感情的話，失去的時候也不會特別難過。

大概過了一個小時，我才把那句話“加油”回復給娜娜。

7

晚上，阿皮問我工作找的怎樣了。我說無果。

阿皮說：“我也在找。我的目標月薪一萬以上的。”

他是在刺激我？我想找個三千的都沒如愿呢。

“你的理想是什么？”阿皮問。

小時候，老師問到將來的理想，大多數小孩都會說想當科學家，為什么想當科學家呢，那個時候明明對科學家沒有什么概念，但是有一點是知道的，科學家似乎很厲害。如果能成為一個”很厲害”的人，那么就會很有面子。

現在，理想什么的，早就戒了。如果非要問我的理想的話，我的回答是，掙錢多。但，阿皮的一萬，也太狠了。

白天有個給我兩千的。當時我就想，要是讓我媽知道了，她會說：“還不如回家工作。”

我只有開玩笑了，對阿皮說：“理想么，五萬。”

“年薪呀？”

我想，年薪五萬的話，我真就達到理想了。或許，少。或許，年薪應該十萬。

小時候討論理想大多是在說將來想做什么，現在討論理想已經不知不覺變成了想要掙多少錢，真實悲哀。

8

躺進被窩，娜娜發來微信：“有人跟我表白了，我答應了。”

我一愣。真的，不知道這是個好消息還是一個賴消息。只好有一搭沒一搭的繼續嘮：

“那個人是誰呀，

“大學同學。”

“你現在感覺如何？”

“有些高興。”

“那么恭喜了。”

我不想祝她幸福，所以就用了“恭喜”這個詞。

“謝謝。”

沒有想象中的傷心，看來我也沒那么特別喜歡她。但是，覺著很悶，想打游戲。于是，起床開戰。

幾天后，我到了一家網站工作，工作內容也很簡單，主要就是在網站上轉載一些文章，公司有什么活動了就發一下微博。工資也不是很高，兩千多一點。

多那一點，就把我點住了。

9

媽媽來看我了。明明都一把年紀了，卻還像年輕人一樣出門化妝，穿著綠色大衣，看著挺土。

我們在一家飯店見面。離我單位近。原本打算自己買菜做一些請媽媽吃，但租的房子太破，不想讓媽媽看。

我一邊玩手機，一邊等上菜。其實我不是“低頭族”，只不過不知道說些什么，有點尷尬。工作了，這飯還得媽媽掏錢。挺愧欠的。

“工作怎么樣？”媽媽問。

“還行吧，就是工資低了些。”

“剛畢業的大學生都這樣，以后會變好的。”媽媽安慰說。

這話說的給力，難得。

“怎么樣，要不要試試考研。”

我的天呀！這哪是安慰，這不是在挖墻腳嗎！

“我哪有工夫考研呀。”

“把工作辭了吧。”

“那我怎么生活？”

“我可以資助你。”

“不要。”我一口回絕。

“宋阿姨的兒子去考研了。”媽媽繼續勸我。

“不考。”我依然態度堅決。然后一聲不吭，悶頭吃飯。

媽媽嘆了一口氣，大概也不知道說什么好。

“王阿姨那邊缺一個人，你要不要去試試。”

王阿姨是媽媽在沈陽的同學。我們見過的。“我現在這個工作挺好。”

“那邊的工資高一些，能掙四千。你考慮一下，不考研的話。”

我“嗯”了一聲，算是默認了。

四千！

10

新的工作好像并沒帶來高昂的情緒。 自從知道娜娜有男朋友了后，我沒有很難過，但干什么好像都沒有動力。平時聊天也越來越少了。現在我得承認，我很喜歡娜娜，后悔沒早點去追她，去表白。不過，娜娜的男朋友據說是名校的研究生，比較的話，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十一”放假，我回了一趟家。

媽媽在廚房做菜，大概是經常和阿皮做飯習慣了，我也跑去幫忙切菜。

“你比以前成熟多了呀。”媽媽感嘆說。

“啊？”

“知道幫媽媽干活了。”

“我以前沒幫過嗎？”我不好意思地說。媽媽夸我我心理還是挺高興的。可是接下來媽媽又開始嘮叨了。說什么怎么還沒女朋友呀。回家了也不帶幾件衣服回來，看你“十一”穿什么。少玩點電腦，多看看書，考個證什么的，嘮嘮叨叨半天，沒一句有用的，我默默聽，偶爾“嗯”一下算是回應，要是以前，我可能會反駁幾句，然后就吵起來了，可是現在我越來越不想和媽媽吵了。這才算成熟吧？

“以后你打算就留在沈陽了？”

“嗯。”

“不回來了？”

“不回來。”

“那明年就在沈陽買房子吧。”媽媽突然這么說。

“現在房價貴吧。”

“需要就得買呀。首付家里幫你交。”

媽媽又要為我花費一大筆錢了。

我“嗯”了一下，繼續低頭吃飯。

11

我獨自一人坐上了回沈陽的火車。這次，媽媽只送我出了家門口。

我揮揮手。媽也揮揮手。

沒媽媽送，突然感覺挺孤單的。

車開動的時候，孤單感才漸漸消失。

坐在我對面的是一對母子。兒子剛上三年級。他在和媽媽探討購買玩具的事。“我要玩具槍，也要遙控車。”

“不行，只能選一個。”

“這次考的是雙百。”

“那也不行，只能選一個。下次再考雙百，再選另一個。”

“那我就要……”兒子一時難以取舍。

我忍不住笑了。

火車開動，窗外的畫面向后移動，道路兩邊的高樓，也是一閃而過。不過如果看得遠一點，遠處的夕陽，似乎一直在跟著你，雖然很遠，但一直都在注視著你。

〔責任編輯 ?廉 ?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