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夢做得入木三分

咸泡飯

鍋巴同學是我的好朋友。我們能走到一起并且這么要好，是由于彼此有共同的興趣。因為臭味相投，所以惺惺相惜，一切順理成章。

“我不騙自己，我不是人才，長久的反應是白癡，然而智慧卻在不知覺中反常地增強了。”這是鍋巴同學閑到發慌時隨意寫在稿紙上的一句話，寫的時候完全出于無心，卻是神來的一筆。后來我無意中看見，眼睛一亮，覺得這句話從內容到表達形式都頗具后現代主義的某些質素，遂加傳閱，終被奉為鍋巴同學的經典名言。

開學的第一次班會，我在班上尋找會打籃球的人，文科班的男生本來就寥寥無幾，問了幾個人都搖搖頭告訴我“不會”。那時候好擔心高中三年不要連個會打球的搭檔都找不到，果真如此，豈不成了孤家寡人悲哀死啊！好在鍋巴同學說：“會，會的。”口氣堅決，我喜歡。

軍訓時鍋巴同學當排頭兵，那時跟他還不熟，就看見他高高瘦瘦，踢起正步來一本正經的。那時我在想：這廝玩起球來會是什么樣子？后來親眼瞧見了，模樣慘不忍睹。他卻大言不慚地說：領導和群眾們都夸我好球技呢！我嘔血。

后來我和鍋巴同學基本上屬于形影不離。在一起的時候經常你一言我一句地吹牛，越吹越沒譜。鍋巴同學說：還記得十五年前那個夜晚嗎？一千個人圍著你砍，要不是我把你從人堆里拖出來，你有今天嗎？鍋巴同學說：群眾都說我是型男（典型的男人），其實我也這么認為。鍋巴同學說：我的投籃技術已經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想不進就不進。有次我倆一時興起，把平日的“牛言牛語”匯集成冊，題為“新論語”，寄給了《笑話大王》，錄用結果不得而知。

沒事的時候，鍋巴同學喜歡涂涂鴉。年輕人嘛，血氣方剛的，就喜歡寫詩。鍋巴同學也有一本詩集，是手抄本，我看過，寫得不怎么樣。他說自己進高中后才開始動筆，起步晚，底子薄，所以寫得不好不要見笑。我當然要笑，你說不笑我就不笑啦，這么差的東西自己留著看也就罷了，干嗎要讓別人看見！

好在鍋巴就是鍋巴，依然故我，執迷不悔，孜孜不倦地繼續他的涂鴉。后來出了成果，在校報上發表了一首“處女詩”，還拿了十元稿費。他大受鼓舞，于是越陷越深，并且由此產生了一個錯覺：天下文章就他寫得最好了。他好幾次痛心疾首地感嘆道：人心日下，世道不古，鋪天蓋地的風花雪月，那些有骨頭的好文章哪里去了？我說鍋巴同學，你不要抱怨了，時代在前進，你的那一套落后了。鍋巴同學一臉莊重、義正詞嚴地說：我搞的是正統文學。后來鍋巴同學開竅了，也搞搞垃圾文學，他對我說：我要為某某青春雜志量身炮制一篇東西。呵呵，看來鍋巴同學也是凡人。

鍋巴同學愛書，而且愛的是文學書，他是我遇到的真正喜歡文字的人。鍋巴同學有自己的理想，他把理想放在可望可及的地方，一步一步走過來，所以當他微笑著站上領獎臺的時候，我一點也不感到驚訝。有一個理想，能夠為理想活著，多么幸福。

有一年寒假，我和鍋巴同學結伴去皖南山區，在那里見到白雪覆蓋的群山。那么多的山，綿延起伏，一直延伸到天際，山上又長出山，一座一座與白云結伴。置身于那樣的環境之中，再懦怯的人也會心生“一覽眾山小”的豪情。陽光照在皚皚的積雪上，折射出一片五彩繽紛的云霞。鍋巴同學駕著五色云彩想要乘風歸去，從此遁世不再回來。他嘆了一口氣，無限眷戀無限惋惜地說：于此搭草舍一間，每日飲風餐雪，可了余生。聽他的口氣，儼然得道高人，一副參透人事看破紅塵的樣子，吐。

鍋巴同學說自己要像古人一樣“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先干一番事業，而且是人文的事業，功成名就之后，找一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地方，搭一間小屋，墻不在乎高，遮風避雨就行;室不在乎大，安身立命即可;庭院可以不深深，一樹黛色，可棲宿鳥;兩畝方田，可資躬耕;三杯淡酒，可觀月色;四株芭蕉，可聽雨聲。養一兩只鶴，栽三四株桃，過神仙的日子。我覺得鍋巴同學古詩詞背多了，有點兒走火入魔。都大踏步跨入新世紀了，他還在封建時代徘徊，盡想一些遙不可及的東西。

鍋巴同學卻有自己的看法，他說那叫“心靈的家園”，心，也要有個棲息之地，心安頓下來了，人才算不漂泊。凡·高把他的心給了繪畫，海子把心給了詩歌，他們雖然生得不一定快樂，卻都是靈魂富裕的人，從這個層面來說，他們是幸福的。大家尋尋覓覓、忙忙碌碌，好像是在做事，好像是在掙錢，其實是在尋找心的家園。一個人走遠，不過是為了離自己近些。

鍋巴同學的解釋我不是很懂，但隱約覺得有些道理。后來鍋巴同學捧著獎杯沖我微笑的時候，我終于明白，原來他一直都在尋找，尋找心靈的寄托之所。鍋巴同學就是在石頭里埋下種子的孩子，執著于理想。他在想象的刀光劍影中聽見血涌的聲音，并起立歌唱。

我看見鍋巴同學在靜靜的午夜點著蠟燭閱讀盧梭、尼采，徜徉于唐詩宋詞氤氳而成的幻境，做著紅泥小火爐、對飲至天明的夢。夢里鐵馬冰河、海天空闊。在夢里泅渡的人，已經不在乎夢醒時分自己擱淺在哪里了，因為結果已然不重要，竭盡全力而誠實地生活才是生存的唯一要義。

就像鍋巴同學在一首詩里寫的：

誰會是那粗心的馬蹄

踏著得意的春風

驚擾我素面朝天的凝眸

即使無望也要把夢做得入木三分

因為走過，擁有一季的容顏

愛滿天星宿，此生幸福

編輯/王語嫣